2008年,俄羅斯總統普京贏得了巨大的威望。當文明世界認為他會像前任葉利欽總統那樣激流湧退,永遠告別政壇告別權力,讓民主俄羅斯放下包袱輕裝上陣,順利完成專制——民主轉型,以「偉大的文明英雄」定格於俄羅斯史冊時,普京的表現卻讓人大跌眼睛。
這位極權專制時代的官僚政客,以自己的超凡魅力和才幹領導俄羅斯走出了新舊體制轉軌的險灘,鞏固了俄羅斯的民主成果;但卻沒有完成自身的民主化,依舊用專制思維來面對一個民主國家。
從專制社會走出來的官僚政客很難完成自身的民主變革,只有極少數例外。普京作為一個民主轉型國家的領袖,骨子深層卻有著大量的專制殘餘。一旦條件具備,那些蟄伏在潛意識深層的專制思維就會乘機冒出頭來。
當普京在俄羅斯贏得巨大聲望後,早期被全國高漲的民主熱情暫時制伏的專制魔鬼就從普京心中跳了出來,充當俄羅斯專制迴光返照的最後祭品。
雖然俄羅斯憲法規定普京不能蟬聯第三屆總統,但普京卻運用反文明的「政客手段」成功出任俄羅斯總理,成為俄羅斯實質上的「太上總統」,然後運用自己的聲望和慣性影響力,成功策動俄羅斯修改總統選舉法,為自已重返總統寶座長期執政打下鋪墊。
普京戀棧權力的敗筆定格了他只是「政客」而不是「英雄」的歷史悲劇。他在未來俄羅斯歷史上的地位將遠遜於俄羅斯的「文明英雄」葉利欽,其實他本可與葉利欽平起平座甚至高於他的前任,如果他不戀棧權力的話。
文明世界終於發現他們高詁了普京的政治智商。
普京並非2008年才露出專制那一面,其實早在四年前他蟬聯第二屆總統時就開始從民主軌道上往回走,最大的倒退就是收回了各州人民自行選舉地方政府首腦的權力,改由中央政府直接任命各州州長,向專制集權邁出了一大步。
對於一個幅員遼闊的大國來說,民主的兩個要件就是「三權分立」和「地方自治」,二者缺一不可。沒有「三權分立」就會獨裁;沒有地方自治就會中央集權;二者都是腐敗革命之源。
在第二屆總統任期內,普京取消了俄羅斯的地方自治權,此後的俄羅斯不再是一個全職民主國家;而是一個跛足的半民主國家。
俄羅斯民主的倒退讓地球上少數幾個孤獨的專制國家喜出望外,很快為自己的專制統治找到了藉口:你看俄羅斯在民主之路上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又回過頭來復辟專制體制了,說明專制體制確然有著遠勝於民主的巨大優越性?
俄羅斯民主的倒退真個是對專制的肯定嗎?
非也!!!
俄羅斯民主的倒退只能說明在長期奉行專制極權的大國,民主轉型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曲折反覆中前進的,雖然會出現暫時的專制回潮,但民主憲政的總體趨勢是不可阻擋的。
俄羅斯是一個長期奉行極權專制的大國,在歷史上從未有過民主傳統。在專制向民主轉軌期間,多數俄羅斯人骨子深層都殘存有大量專制思維。從專制體制走出來的俄羅斯人,雖然對專制之惡有切膚之痛,對民主憲政強烈渴望,永遠也不想回到獨裁時代;但對民主法治的內涵卻是一知半解,甚至很陌生,對專制模式卻輕車熟路,所以會經常不自覺地穿新鞋走老路,用專制思維來觀察應對民主道路上的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
民主是一種生活方式。從專制高牆內走出來的俄羅斯人,很難在短期內把「民主」植入自己的生活方式,常常政治理念民主;生活方式專制。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必然影響其政治理念和政治信心,生活方式專制的國民時常用專制思維來干擾民主政治理念也就在所難免。從集權中國走出去的某些海外民運人士,雖然高舉反專制要民主的大旗,可處事方式卻頗具東方的專制色彩,表現出唯我獨尊把自己置於「核心」,對不同意見惡語相加,就是專制生活方式干擾民主政治理念的生動例證。
前蘇聯特權集團因為沒有犧牲最後的良知和民族責任心,沒有動用國家機器鎮壓民眾的民主維權訴求和精英人士推進民族文明進步的理想,避免了歷史上專制統治者被整體清算的命運,成功走出了權力交接過程中以暴易暴的惡性循環。因此蘇聯特權集團因禍得福,不但保住了自己的大部分既得利益,還在民主政府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俄羅斯民主轉型前期,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政府官員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地方精英都是前蘇聯黨政官員。前總統葉利欽是莫斯科市委書記,第二任總統普京則是前蘇聯克格勃高官……所以蘇聯共產黨名義上好想倒台下野了,實質上仍實實在在掌控著這個國家的政治經濟命脈。前蘇聯共產黨只是換了塊招牌繼續執政。
因為俄羅斯民主政府裡的多數官員來自前蘇聯黨政官員,這些專制時代的官員有濃烈的專制情結,對民主體制缺乏必要的忠誠和熱情。他們在專制時代高高在上為所欲為;現在與治下的平民百姓平起平座,言行舉止處處受制於民眾的選票和輿論監控,對民主的反感和不適應也就順理成章。當普京在民主軀體上嫁接專制舊枝時,自然會贏得他們當中多數人的附和擁戴。所以普京在「民主倒退之路」上不是孤立的,他在官僚集團中擁有廣泛的同盟軍。
對於從極權時代走過來的廣大俄羅斯民眾來說,因為專制思維的慣性作用,他們中的多數意識不到普京「倒退」的危害,很容易被眼前的急功近利擾亂視線,在短期內也就很難集結起足以影響政治走向的反對聲浪。
所以俄羅斯民主的倒退不是對專制的肯定,而是專制殘餘的慣性作用力,在俄羅斯民主之路上製造的一個政治漩渦。它隨著普京時代的結束而結束。一旦普京成為歷史,俄羅斯就會重新找準方向完成民主憲政轉型。
現代文明區別於農耕社會的典型標誌是科學大發現、信息時代和市場經濟。集權專制在農耕社會也許有出路,但在現代化世界絕對沒有出路。人類社會的民主大潮是不可阻擋的。任何國家地區要想在現代化世界佔據與其幅員相應的地位,就必須走上民主憲政之路。
大國不同於小國,大國民主沒有回頭路,中途雖然會因某個強權政客出現暫時的倒退,最終仍會不可抗拒地溶入人類民主大潮。
那些長期生活在極權專制時代的大國,在實現民主轉型時,最容易出現的挫折是「動盪」和「強人政治」。大國在體制轉型期需要一位強有力的政治領袖領導人民離開熟悉的舊路走上完全陌生的新路,否則就容易出現「動盪」;而強有力的政治領袖又容易墮落成威脅民主的「專制強人」,在統治期內扼殺民主成果復辟專制。如十七世紀英國民主革命成功後的克倫威爾就是一個沒戴王冠的國王,幸虧上帝保佑英國讓他早早死掉。儘管「動盪」和「專制復辟」都是暫時的,但很容易削弱民眾對民主政治的信心。
在民主之路上,美國是這個星球上迄今為止最為幸運的國家,因為她幸運地擁有華盛頓這位千古卓絕的政治領袖,不但領導美國走出了「動盪」;而且主動放棄權力避免自已成為美國發展前進的阻力,使美國能夠放下包袱輕裝上陣。兩百年前的美國人並非很智慧,基於華盛頓無與倫比的威望和卓越的建國成就,多數美國人當時不但希望華盛頓繼續留任總統,甚止於想把王冠戴在他頭上。當時美國憲法並沒有「總統只能連任兩屆」的限制,華盛頓要想蟬聯第三任總統不但順應民意而且合法。如果不是華盛頓千古卓絕的政治智慧,美國民主一定要走好多彎路,美國歷史和世界歷史一定要改寫。
所以華盛頓是人類世界最偉大的政治家!
所以「總統只能連任兩屆」是民主政治的必要保障,也是人類世界最偉大的政治智慧,是防範英雄墮落成魔鬼的政治壁壘。
也許有人會拿臺灣、韓國、南非來反證,這三個地區和俄羅斯差不多同時走上民主之路,為何這三個地區沒有出現民主倒退呢?
因為這三個地區的民眾沒有遭受「大國情結」的毒害。
極權專制體制下的國民因為被剝奪了一切國家管理權和知情權,國家離他們的切身利益很遙遠,自然對國家的命運漠不關心,所以遠不如民主體制下的國民那樣愛國。抗日戰爭時期,中國的漢奸軍團破世界記錄,成建制臨陣脫逃者比比皆時;可你聽說過美國軍隊擅自成建制投降或臨陣脫逃麼?
因為民眾對國家的疏離感,專制統治集團就特別強調「愛國主義」教育,同時把「愛國」與「愛政府愛統治者」混為一團,儘管兩者在多數情況下不是統一的。如袁世凱就把孫中山定性為「叛國罪」,其實孫中山比袁世凱百倍愛國。
對於那些專制大國來說,「愛國主義教育」是通過培植民眾的「大國情結」來實現的,這樣專制統治者的窮兵黷武轉移國內矛盾的暴政就很容易贏得民眾的理解支持。
青年群體是「大國情結」的最大受害者。
因為民主體制崇尚「和平」與「尊重全人類共同利益」,專制大國在向民主轉型過程中,在民主優勢還沒來得及全面展開的情勢下,國家的威望在多數國民尤其是青年群體眼中是今不如昔的,此時就會不自覺地留戀專制時代國家表現出來的威風。儘管那時的「威風」很可能是外強中乾名不符實的,可不瞭解真相的國民卻把過去的威風看成實實在在的。
基於對專制時代大國威風的留戀,很多國民尤其是那些沒有感受過專制切膚之痛的青年群體,很容易對過去心嚮往之。
臺灣、南韓、南非等地區國小民寡,不可能在國民心中培植「大國情結」,走上民主之路後也就感受不到國家威望的削減。
所以在民主轉型期,大國的專制復辟力量遠大於小國。
一旦走過了民主轉型期,大國則比小國更容易鞏固民主成果。民主的最大敵人是武人發動的軍事政變。小國發生成功軍事政變的概率則比大國大得多。這個議題我在《民主體制更適合幅員遼闊的大國》一文中有較為詳盡的闡述。
所以大國的民主轉型雖然容易出現短期專制復辟,但沒有回頭路可走。
法國就是完成民主轉型最為艱難的國家。這個專制時代歐洲第一軍事強國,國民擁有濃烈的「大國情結」,專制力量依附「國家主義」的幽靈多次發起注定沒有結果的徒勞反攻。
法國在1789年民主大革命取得成功後,發生過四次專制復辟:鴉各賓黨專政,拿破崙第一帝國,菲利普第二帝國,路易.波拿巴第三帝國,直到百年後的十九世紀末才成功鞏固了民主成果。儘管專制勢力一再捲土重來,可每次復辟的時間都很短,壽命最長的路易.波拿巴王朝也沒超過二十年。儘管發生過多次專制複製,可民主力量從未失去信心,依舊百折不撓把這個國家推上民主之路,最後的勝利者依舊是民主法治。
所以俄羅斯的「民主倒退」是暫時的,更不是對「專制」的肯定。俄羅斯的民主憲政趨勢是任何力量和任何政治強人都無法阻擋的。那些為俄羅斯「民主倒退」吶喊鼓操的政客要麼是一廂情願;要麼是不可救藥地短視。
二0一0年十一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