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母親之後,十分喜歡看著兒子睡覺。他泥鰍一樣光滑的背,黝黑健康的胳膊,飽滿茁壯的腿,眉宇間不可言說的可愛……看著看著,我常常覺得,單是為了這麼一看,女人就不能錯過做母親的機會。
忽然又想,自己這麼小的時候,一定也是這麼在母親的目光裡熟睡的吧?然而快樂的童年是懵懂的,在這種目光裡我一次也沒有醒過,所以也不曾記得。對這種目光開始有感受,是在漸漸長大之後,那一年我大約十三四歲,正是女孩子剛剛有心事的時節。
一天,我正在裡間午睡,還沒睡穩,聽到母親走進來,摸摸索索的,似乎在找什麼東西,過了一會兒,忽然靜了。可她分明又沒有出去。我們兩個的呼吸聲交替著,如樹葉的微嘆,我莫名地覺得緊張起來,十分不自在。等了一會兒,還沒有聽到她的聲響,便睜開眼。我看見,母親站在離床一步遠的地方,正默默地看著我。
「媽,怎麼了?」我很納悶。
「不怎麼。」她說。似乎有些慌亂地怔了怔,走開了。
後來,這種情形又重複了一次。我就有些不耐煩地說:「媽,你老是這麼看我幹嗎?」母親彷彿犯了錯似的,一句話也沒有說。
以後,她再也沒有這麼看過我,或者說,是她再也沒有讓我發現她這麼看著我了。而到我終於懂得她這種目光的時候,她已經病逝了。
再也不會有人這麼看著我了。我知道,這是天空對白雲的目光,這是礁石對海浪的目光,這是河床對小魚的目光。這種目光,只屬於母親。
孩子在我的目光裡,笑出聲來。我的目光給他帶來美夢了嗎?我忽然想,如果能夠再次擁有母親的這種目光,我該怎麼做?是用笑的甜美來撫慰她的疲憊和勞累?是用淚的晶瑩來詮釋自己的呼應和感懷?還是始終維持著單純的睡顏,去成全她欣賞孩子和享受孩子的心情?
有些錯誤,生活從來都不再賜予改過的機會。我知道,這種假設對我而言,只是想像的盛宴而已。但是,我想,是不是還有一些人也許需要這種假設的提醒呢?如果,你有幸擁有母親;如果,你淺眠時的雙瞼,偶然被母親溫暖的目光所包裹,那麼,千萬不要像我當年一樣無知和愚蠢。請你安然假寐,一定不要打擾母親。
你會知道,這種小小的成全,對你和母親而言,是一種深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