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外呆的時間長了,你會發現,幾乎你所遇見的每一個中國人,都是一個祥林嫂。他們喋喋不休地反反覆覆地披星戴月地不斷追問你追問自己:以後想不想回國?以後想不想回國?以後想不想回國?……回還是不回,這真是一道算也算不清的多元方程題。
曾經,出國留學讀學位,畢業留下找工作,娶妻生子買house,是一個水到渠成毋庸置疑的選擇。但突然有一天,「市場經濟的春風吹遍了祖國的大地」,一直在國外的實驗室、公司小隔間裡默默耕耘著的中國人猛地抬頭,發現太平洋彼岸,祖國的大地上已千樹萬樹梨花開了。
緊接著,「壞消息」接踵而來。留學生開始聽說以前住他隔壁的張三已經是國內某某大公司的經理了;還有那個人不怎麼地的李四,聽說他小蜜已經換了半打了;然後,在一次回國的旅途中,他發現自己在國外吃的、穿的、玩的、樂的,只能望國內朋友們的項背了;還發現自己在為一個小數據的列印錯誤而向自己的部門經理頻頻道歉點頭哈腰的同時,他的老同學,那個以前遠遠不如他的王二,此刻正坐在KTV包間裡打著手機,說「那個房地產的項目貸款,我們還可以再協商協商……」
他也免不了察覺,自己的全部精神生活──如果他年少時候的「憤青」氣息還沒有被國外的陽光徹底晒化的話──就是窩在某個中文論壇,發兩句明天就要被版主當作垃圾清理掉的牢騷而已,而與此同時,他的某某朋友已經成了國內媒體上的「專家學者」,在那些激動人心的關於「轉型」的辯論中頻頻發言……
不錯,他的確,或最終會,住上美麗的房子。在經過那麼多年辛辛苦苦地讀書、膽戰心驚地找工作之後,「一些夢」實現了。買了大房子,門外有草坪、草坪外有柵欄、柵欄裡有花叢。可是,說到底,有一天,他在院子裡澆花的時候,突然沮喪地意識到,這樣的生活,不過是那曾經被他恥笑的農民理想「面朝黃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海外版本而已。
那麼,他到底還要些什麼呢?生活裡到底還有些什麼比「面朝黃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熱炕頭」更偉大更性感更美麗呢?更大的房子?他現在的房子已經大得可以鬧鬼了。更正宗的夫妻肺片?說實話,出國這麼多年,他已經對辣的不那麼感冒了。更多的工資?那是當然,不過他下次漲工資的日子其實也不遠了……
說到底,他內心的隱隱作疼,與這一切「物質生活」都沒有什麼關係,他所不能忍受的,是「歷史的終結」,是那種生活的「盡頭感」,是曾經奔湧向前的時間突然慢下來、停下來、無處可去,在他家那美麗的院子裡,漸漸化為一潭寂靜的死水。窗外的草坪,那麼綠,綠得那麼持之以恆,那麼兢兢業業,那麼克盡職守,那麼幾十年如一日,簡直就像是……死亡。
而國內的生活呢?雖然據說有很多***,有很多貧富差距,小孩子有做不完的作業,農民有跑不完的上訪,工人在不停下崗,甚至據說還曾經有人在路上走著走著就給逮進去打死了,可是,對於有志青年,中國這個大漩渦,是一個多麼大的「可能性」的礦藏:憤青有那麼多東西可戰鬥,資青有那麼多鈔票可以賺,文青有那麼多感情可以抒發──歷史還遠遠沒有抵達它的盡頭,未來還坐在紅蓋頭裡面激發他的想像力,他還可以那麼全力以赴地向它奔跑,並且從這全力以赴中感受到「意義」凜冽的吹拂。如果是這樣,幹嘛不回國算了?難言之痛,一回了之。
這時候,他又開始囁嚅。他開始懷疑自己對國內的種種嚮往,也許只是「距離產生的美感」。他開始擔心如果湊近了觀察,會看到祖國臉上的麻子和粉刺。「畢竟,在中國創業,是要靠關係的,我又沒有什麼關係,回去也白回去。」他說。「這裡再怎麼不好,基本上還是一個憑本事和能力吃飯的地方,至少還有公平可言,不用平白無故受很多氣。」他又說。
接著,他想到國內走到哪裡人們都是一擁而上沒人排隊隨地吐痰環境污染嚴重,他感到頭疼。又想到國內那些衣衫襤褸的民工一天工作12個小時到年底竟然可能拿不到工資,他感到齒冷。還想到那些個被假藥假酒假奶粉毒害的人們,因此又不可避免地感到胃疼。他越想越多,越想越疼,越想越害怕,最後不可避免地抵達了「文明」、「民主」、「法治」等光芒四射的高度
於是他陷入了僵局。他一會兒想到國內張三李四王二的刺激生活,一會兒又想到了國外王二李四張三的安穩命運。國內的生活,他看不到上限,因而充滿希望,但也看不到下限,因而特別危險;國外的生活,他看得到下限,因而感到安全,但也看得到上限,所以特別乏味。國內的生活像是買股票,可能升得快,也可能跌得快;而國外的生活像是定期存款,掙不到哪裡去,卻也虧不到哪裡去。啊,海外的遊子,一個個高學歷、高收入、高素質的三高「白骨精」,就這樣被逼成了成天喋喋不休自言自語的「祥林嫂」。
有一次回國,我和幾個朋友吃飯,其中一個說「你回國吧,中國多複雜啊……」複雜,嗯,就是這個詞,恰切,精確。對於一個有胃口的靈魂來說,「複雜」是多麼基本的一種需要,而歐洲陽光下的郊區,美得那麼純粹,那麼安靜,對於習慣惹是生非的人來說,說到底是一種災荒
對「複雜」的嚮往,讓我暗暗希望,自己能過一輩子東跑西竄、顛沛流離的生活。這個願望,使我覺得,自己是多麼貪婪的一個人。貪圖安穩,又貪戀刺激,回不回國,不僅僅是一個「創業」的問題,甚至不僅僅是一個「文化」的問題,如果說這種貪婪是一種「犯賤」的話,我堅持要把它推卸到「娜拉的悲劇」這個哲學命題上去。
在歷史的道路上,人們披荊斬棘、奮勇前進,可是到達了歷史的終點之後,啊,站在歐洲五月的美麗風景裡,我驚恐而又傷感地想,人們對那坎坷不平然而激盪人心的道路,又犯起了「思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