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這位萬世師表畢生致力於教人「為人」之道,在他身後二千四百多年的今天,細讀《論語》,只覺得每句話都是自大學問和真性情中化煉而成。他認為世間的一切德行都源出於孝,他談孝的次數很多,因問孝的弟子不同,為了對症下藥,也用不同的針砭。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孔子真是個聰明絕頂、體貼入微的大孝子。一般人以為把父母養在家裡,有衣穿,有飯吃,每天問問安,活著做大壽,死了出大殯,便是空前絕後的大孝子了,其實這只是「養」,犬馬皆能養,何貴於人?難能可貴者,是在奉養的時候還能伺候顏色耳!
其實人與人之間的至情的流露,既不在甜言蜜語,也不在甘旨狐貉;既不在禮數細節,也不在風光體面。真情至性只在是否把對方的喜怒哀樂看做是世上最重要的事體,否則即使有人每日為父母割股一次,也是心中無父母的,算不得孝。
常見一般人把父母奉養在家,是因為他們是自己的父母責無旁貸;是因為習俗使然,義不容辭;是因為懷德反哺,感恩圖報;是求心之所安,示範於後人。甚至等而下之是因為畏人恥笑,或者需要個妥實人看家。更下焉者,是奉養父母如財神菩薩,生前接濟,身後繼承。而萬難得一者,只是為了愛父母,愛到不能須臾離,一如愛子女然。
於是一般父母被養在家裡,有如食客,有如清客,有如幕僚,受次等的注意,有次等的待遇,得次等的關心。我們認為他們老了,過時了,不在乎了,他們願意靜靜退休,不願攪在熱鬧繁華的環境裡。 一切頭等的注意,只是為了裝點門面,父母愛我們,他們不會在意的。一切頭等的待遇,對於年輕人才算新奇,父母都是過來人,他們不會戀棧的。一切頭等的關心,只需要用在無知無助的小兒女身上,父母都能自立自理,對於他們並不必需。我們只是為了自己的方便,替自己想出種種理由,把父母的地位貶為次等的,使他們成為吃白食者,不被需要者,等候死亡者。
其實他們仍然是百分之百的活著的人,他們喜繁華,好熱鬧,不肯服老,不甘寂寞。他們仍然有七情六慾,渴望著別人的注意和關切,別人的看重和敬愛,特別是他們自己辛勤撫育成人的兒女。
父母最怕自己衰老,我們是否曾經盡力使他們忘年?古今來有幾個戲彩娛親的人?我們儘管不明說,卻時刻在暗示他們已經衰老。父母最怕自己無用,我們問有幾個衷心認為父母永遠是髮短心長齒宿才新的人?我們即使不忍道出,卻總不自主地遇事提醒他們已是過氣人。父母最需要的是兒女的親愛,我們可曾心甘情願地勻出一時片刻去博取父母一粲?當然更不用說曲意承歡了,我們總是漫不經心地顯露出自己不耐煩怕囉唆。 我們看著兒女的嬌憨頑皮,眼裡不自主地迸出慈祥摯愛的光,我們可曾用過同樣的眼光,注視白髮盈頭的父母?我們謁見大人先生,週身不自主地逢迎恭順,我們可曾用過同樣的卑躬屈節,對待無助於我的父母?我們週旋於知交好友間,滿懷欣悅愉快,我們可曾用過同樣的心情,交接昏眊老聵的父母?我們懼怕兒女成長,我們懼怕權勢暫短,我們懼怕歡娛難駐,我們有幾個「真心」地懼怕父母日薄西山?真心地憂慮和父母會短離長?假如我們是真心地憂懼,我們早就把空餘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承歡膝下了。
但這不是勉強得來的,也不是教得出來的。這是天性,這是至情,必須自動地發於五衷,方能自然地形諸顏色,此之所以謂「色難」,此之所以孝子難得,此之所以數千年來,億萬人中間只得二十四個。在這亂離的歲月中,有幾家骨肉能得團圓?只見人們焦急地設法和子女們團聚,曾有幾人懷有報劉日短之悲?每逢假期節日,戲院郊外,但見提挈懷抱使兒女歡娛的父母,卻有幾個扶持趨侍愉悅親心的兒女? 假如世上有人親愛其父母一如對他的兒女,敬事父母一如對大人先生,承歡父母一如對他的愛人,依戀父母一如對他的至友,這個人可稱得上是世上最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