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博會前回滬探親
中國人自古安土重遷,一旦萬不得已被迫離鄉背井,思鄉就成了難解的百結愁腸,無數詩人寫了流傳千古的懷鄉曲,那纏綿悱惻雋永繚繞的意緒,牽引著歷代遊子跟著一唱三嘆,潸然衣濕。
詞人韋莊寫過膾炙人口的《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初讀「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時,未及深究,只覺得此句意趣迥異語意曖昧,不知這是詞人遙對瀰漫著戰亂的故鄉的哀嘆。近日,返回上海省親,面對面目全非的世態人情,百感交集之際,豁然明白了韋莊的詞意,終於體驗了一千多年前詞人的痛苦和難以言盡的複雜心境。
我在上海迎接世博會的時日回去。此前,知道我準備回國的親友都建議:「何不再晚一點,順便看看世博會!」我理解他們的美意,對在上海開的四年一度的世博會也並無成見,但我反感中國官方舉全國之力操辦世博會,就像兩年前的奧運,單純的體育競技成了宣揚國威的政治宣傳運動,這次展示各國經濟科技文化的世博會,也成了渲染誇耀大上海的道具,我不想趕熱鬧為這種張揚捧場。
一切為了世博會的上海
我不為世博會捧場,但此時此刻,只要走進上海,世博會就來為你「捧場」。從浦東機場到浦西的市區家中,一路儘是「歡迎」我的各種宣傳世博會的標語橫幅。開上高速公路,但見沿途兩邊所有樓房的屋頂和外牆都粉刷一新,有些老式房子破舊不堪,但外牆上腐爛的青磚都塗上了靛青色,磚與磚之間還畫上了醒目的黑色(磚縫)線,看上去猶如舞台上的佈景。我熟悉政府這套面子工程,並不感到驚訝,同行的女兒不解了,好奇地問,為什麼做這種毫無實用價值的事?接我回家的親戚說為了上海的形象,特別是世博會外國來賓多,要讓他們對上海留下好印象。讀高中的女兒不以為然,她說上海根本沒必要這麼介意外國人,有興趣來看世博會的外國人,也不會那麼在意與世博會無關的民居好壞。
這次上海世博會的主題是「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然而市民們在感受「美好」前先得忍受各種折磨。我住在虹口區,按上海的俗話,離浦東世博會場館「遠開八隻腳」,但住宅小區前馬路的路面有點凹凸,有關部門派人趕在世博會前剷平修復。這下好,我本來就受困於時差難以入眠,掘路機打機關鎗似地不停地開挖, 「嘟、嘟、嘟」,「噠、噠、噠」從早上一直干到晚上十二點,讓你根本沒法安睡,持續了一個禮拜。我問家人,居民們為何不提意見,家人說政府號召「一切為了世博會」!得,我也只能為世博會犧牲應有的安寧。
更有甚者,小區內的甬道上鋪著花磚,有些路段質量不過關,幾年後磚面起翹。本來請人修葺整平即可,但政府的社區管理部門(過去稱裡委會)卻花錢換另一種花磚。原來管理部門有盈餘資金,通過搞工程就有名目從中漁利了,這也是中國的GDP永遠能夠「保八」的秘訣。
不過,社區管理部門還算小打小鬧,上海政府為舉辦世博會的花費那才叫大手筆。在中央支持下上海掀起新一輪建設熱潮,大舉興建或擴建地鐵、隧道、公路,那勁頭是另一種模式的大躍進,許多項目是不符合經濟規律的過度開發建設。有學者指出,為舉辦世博會,上海寅吃卯糧花費了兩千億人民幣,把以後幾年的錢都用光了。
陷於瘋狂的房價中不自知
為建造世博會場館,上海少不了大拆大建,住宅大樓也隨之一片又一片拔地而起,在全國高企的房價中上海借勢拔得頭籌。
親友中的不少人不是買房就是換了新居,他們得知我回國,免不了請我去見識參觀。一位晚輩半年前花四百萬買下一套房子,現在出手可以賣到四百五十萬,轉眼間可獲暴利令他陶醉。他開車帶我去看房子。他的房子在最新款式的一幢高樓裡,他向我展示房間裝潢時更加自得:「這房子怎麼樣?」他在等我的誇獎。是的,非常好!毫不誇張的說,裡面的裝修都是五星級的。我說:「不是不錯,而是超豪華,與你的房子相比,我在國外住的房子只能算‘茅屋’。」晚輩惋惜地說:「你在外二十多年不是白辛苦了?要是你不出國,也可以住上這樣的房子了!」我說:「也許是的,但我一點也不後悔,何況,我雖然住那樣的‘茅屋’,但我的軟體比你這五星級好!」晚輩:「房子的軟體?」我說:「是的,比如說自來水,我‘茅屋’裡的水龍頭打開就可以喝,而且水還帶點甜味,你‘五星級’房子裡的水可以喝麼?」他這才語塞了。我補充說:「還有更軟的看不見的軟體── 空氣,你看窗外,罩在你們高樓上的是什麼,那迷迷濛濛非雲非霧濃厚的廢氣,你們每天在污染的大氣中呼吸而不知?房子再漂亮不過是個空殼子,水和空氣才是人生命的源泉!」
晚輩被我說懵了。
遮天蔽日的污染
每次下飛機,我首先感到的異樣是上海的天空。
為淨化世博會環境上海已遷走了不少工廠企業,但污染程度沒見多大改善。即使大晴天,你也不能看清一個囫圇光亮的太陽,白晝如此,夜晚更加不堪。因為倒不過時差,我在上海期間幾乎每天半夜醒來,又久久難以入眠,那時,我就撩開窗簾仰望夜空,但見重重氤氳濕氣蒙住夜幕,二十多天裡,即使晴天,也沒見過月亮和星星。驀然想起,幾年前溫總理寫過一首詩《仰望星空》,後來還被譜成了歌曲。其中寫到:「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樣寥廓而深邃;……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樣莊嚴而聖潔,……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樣自由而寧靜;……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樣壯麗而光輝;……。」無論這首詩是在邊陲荒野看著星月寫下,還是在污染不亞於上海的北京中南海裡閉門造車,都屬於浪漫主義的,作為現實主義的一國總理應該想一想,怎樣才能讓全國絕大多數城市市民看到「寥廓而深邃的星空」,而不是紙上談兵矯情抒懷。
至於上海空氣污染的嚴重程度?從海外回國的人大凡可以檢測,我女兒期待回國盡興唱「卡拉OK」,不料到上海的第二天就犯咽喉炎,嗓子啞了,別說唱歌,說話都不行,可見上海污濁的空氣帶著高濃度的病菌和化學雜質。
小時候,咬著大餅油條去上學是何等美味愜意,出於懷舊和習慣,每次回國,最想吃的早餐就是大餅油條加咸豆漿,但家人說,因為攤主用地溝油炸油條,上海人很少吃油條了,做大餅油條的攤位也愈來愈少,現在要吃得去正宗的點心店飯店。
一天早上,我和家人一起去菜場,親眼見識了地溝油。果然,偌大的菜市場只有一個大餅油條攤位,買的人寥寥無幾,都是賣菜的農民。我走近油鍋看,那油深黑沉沉的,恰如像鋪馬路的柏油,這樣的油炸出來的油條只能趕跑上海人。
事實上,地溝油是看得見的噁心,更多的食品危害是看不見,也讓你難以判斷。比如,好幾個肉攤,只有一家的品牌是經過國家鑑定的,質量有保證,價格高出三分之一甚至一倍。
肉類還還能分出優劣,蔬菜就難以識別了。雖然政府規定蔬菜施農藥後三天才能上市,但無人監管個體菜販子,違規現象極為普遍,茭白之類用漂白粉浸泡已是常規,買回來的蔬菜都要反覆浸泡沖洗才能入鍋。
蔬菜肉類如此,油鹽醬醋也無法讓人放心,人們一般選擇比較可靠的品牌。近來食鹽尤其成為問題,市場上出現的不是工業鹽就是過量加碘的鹽。一次,我去醫藥公司買藥,竟然見人排隊搶購什麼,奇怪,難道藥也有緊俏的需要排隊買?上去一打聽,才知原來是買健康鹽。
儘管上海人對食品毫無信心充滿警覺,但長期吃防不勝防的偽劣食品度日,感覺也難免遲鈍。一次,全家一起吃一種「優質」長壽麵,咀嚼到最後我和女兒都吃出帶藥性的苦味。麵粉里加滑石粉早已曝光,面中的怪味是否來之於此不敢斷言,奇怪的是其他人沒有這樣的味覺。
保證食品安全也是世博會的一個誓言,不知上海市民能否藉此機會吃上放心食品?
毫無安全保障的生活
食品問題再多還是隱性的,市民一邊發牢騷一邊忍氣吞聲地吃下去,社會治安的惡化才是更緊迫的大患,它時刻威脅著人們的正常生活。
如今家家戶戶裝有鐵門,一樓、二樓的居民還在窗外安上監牢樣的鐵柵欄,但這些防護並不能減少各種惡性犯罪。前不久,我家樓下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一時大意,讓送米上門的人進門釀成大禍,來人把她捆綁住,把值錢的東西洗劫一空,逃之夭夭。老太身子沒受傷害,卻嚇掉半條命,從此癱倒了。
一次我和親戚在飯店聚餐,表弟遲到了近一小時,他抱歉說因為停在樓下的助動車被人偷竊了!過後他又戲劇性地找回了車子,講起這次經過簡直就是一部驚險片。
表弟的助動車失竊後,本來想去報案,但一位有過類似經歷的同事趕緊勸阻他說,一旦報案,你的車就完了,再也找不回來了!因為公安把失竊的車號公布在網上,偷竊者知道無法再倒賣,就會拆毀車子賣零件。同事熟稔地告訴表弟如此這般贖回車子。
表弟按同事的指點去找某擺攤的老婦,他告訴老婦想尋找失竊的車子,老婦喚來一個小夥子,小夥子問了表弟的車號,然後用手機和人聯繫,確定倉庫裡有表弟的車子。小夥子說,想贖回車子就得支付三千人民幣,也就是原價的四分之一,表弟權衡了一下只得答應下來。
次日,表弟帶上現金按約去另一個地點,他在那裡上了一輛小車,為防他記住地址,車子帶著他大馬路小通道繞好幾個圈子,最後進入一個倉庫樣的地方,裡面放滿了偷竊來的車子。表弟付了錢拿了車子再由他們繞圈子送出來,那經歷跟電影裡的黑社會故事一模一樣。
我問表弟,這樣的「敲詐遊戲」近乎半公開,難道警察不知道?表弟說,連警察失竊車子都是按這個路子贖回來,不過價格比我們便宜!
要不是表弟親歷的事,我不會相信事件的真實性。嗚呼!霓虹燈下歌舞昇平的大上海,又是全國治安最好的大城市,黑道竟然如此橫行!老百姓到哪裡去找安全感!
警察的另一種威力
治理黑道無能的警察,管治正道卻十分得力,監控良知人士更是無微不至。這次,我本想借回國之際學一點氣功。早年,上海各大小公園天一亮就有人練各種氣功。這次,去復興公園、人民公園、虹口公園,竟然找不到一個煉功處。仔細探問才知,自從鎮壓法輪功後,連帶著所有的煉功團體都列入禁忌,公園等公共場所已不允許集體煉功了。
不僅集體煉功犯忌,只要出現人群聚集的事,總能引起警察的特別關注。人民公園有一個「婚嫁角」,那裡每天聚集著好多人,都是為子女找媳婦女婿的父母,就是這樣一群人警察見了也如臨大敵,便衣們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地看顧著他們。
對普通民眾尚且如此,對所謂的敏感人物更是不遺餘力了。我去看望馮正虎,和他約好了在外見面的時間,不料,到了那天早上他出不來。原來那天王力雄到上海,馮正虎被派出所的警察約談了一天。真是難以理喻,王力雄不過是一介文人,大概來上海作學術交流的,馮正虎也不過一介學人,即使兩人見面能出什麼大事?弄得如此草木皆兵,真是無事生非!
臨近世博會,特警隊開始在街上巡邏,他們全都用「寶馬」武裝,反正用的民脂民膏,想怎麼招搖就怎麼招搖,納稅人看著也只能乾瞪眼。同時,各地警察和派出所也開始世博會前的「清場」。一天半夜兩點,我們小區對面的一家「洗腳店」突然出現騷亂,原來警察突襲店家,抓走了全部洗腳妹,關閉了店門。我對家人說,現在到處是這類「洗腳店」,早該清理了。家人說,什麼清理?抓進去罰個一萬、兩萬又給放出來了,對面這家店被關過幾次了。果然,我經過不遠處另一家類似的店,就見幾個女子穿著透明的薄衫幾乎半裸地坐在裡面等客,根本沒人管。警察竟然用這種方式創收。這是怎樣的一個上海?
時光在鐘聲中倒流
外灘幾年前剛進行過改建,這次為了世博會再次擴建。三月二十八日,外灘重新開放,新筑的黃浦江堤岸還舉行了迎世博大型文藝晚會,世博會的序幕正式拉開了。
幾天後的晚上,我去外灘,徜徉在加寬的堤岸,不由感慨,外灘是上海永遠的臉面。那一刻,浦江兩岸燈火交相輝映,迎接世博會的大上海著實光鮮可人。然而,時值八點,就在我準備離開時,海關樓上亞洲第一大鐘的鐘聲敲響了,敲出來的竟然是《東方紅》,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身子本能的激盪。
恰遇早春倒寒流的時日,樂曲比刺骨的冷風更深地扎傷了我,時光真是倒流了,我彷彿回到一九六六年。那年八月,一直以《威斯敏斯特》曲報時的大鐘改播《東方紅》,文革期間大鐘一度停播。改革開放的一九八六年國慶前夕,大鐘恢復敲擊,也恢復用《威斯敏斯特》曲報時,然而一九九七年大鐘又返回到《東方紅》。
大鐘選曲的變遷告訴我們,時下的上海或者說中國處於怎樣的時代。以城市建設和人們的物質生活而言(不提為之付出的破壞自然毀滅資源的代價),上海確實已不是以前的上海,但就精神文明和政治生活而論,上海仍沒走出毛澤東時代,上海人仍沒能成為堂堂正正的公民。
我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走出時,決沒想到二十年後會出現這樣一個上海,我不太在乎的東西發展得「超常」好,而我期待和渴望的東西──自由的氣息──比當年還稀薄;離文明世界人人享有的民主人權比當年更遙遠。
離別上海時,我不由傷感地默念:「莫還鄉,還鄉須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