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自己是否應該來美國,一遍又一遍地思考來美國的目的。我在想,如果我不來美國,我至少心中還有著一個美好的夢想,還有一個期盼,至少我還有一個讓自己奮鬥的理由。可現在,我什麼都沒有。有時我覺得自己是一具行屍走肉,五月的陽光懶洋洋地照在我的臉上,我在紅燈前剎了車,但是綠燈亮時我卻仍然僵硬地坐在那裡,直到後面的人猛按喇叭,我才鬆開閘,讓我的汽車緩行,如同讓我的人生緩行,我經不住地想:我怎麼就這樣讓自己在前進的路上停滯不前了呢?
來美國後就想寫一本小說。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自己對美國瞭解是那麼少,自己是那麼無知。所以小說剛剛動手寫,就撂筆了,可以說從動手開始到寫完,一共用了八年的時間。八年時間裏我經歷了求學,生孩子,找工作、在美國大學供職的過程。對美國的瞭解一點一點加深,所以,才敢一口氣把小說寫完,然而,寫完了小說,我的夢也醒了。
有一個讀者問我為什麼讓雨娟死,她說雨娟的死讓鄺野痛苦,讓牛峰痛苦,讓她也非常痛苦。雨娟死的時候我也哭了,我一邊擦眼淚一邊打著那段稿。雨娟沒法不去死,她的理想已經死了,她的夢已經破碎了,一個軀殼留在世上又有何用呢?
這本小說我是獻給我母親的,如今她已駕鶴西去。這輩子讓我最疼的、最讓我愛的就是我母親。如果說沒有母親,就沒有我的現在。當我考上省重點高中時,父親非常不樂意供我上學。他認為女孩子讀書沒用,早晚都是人家的人;另外,等我畢業掙錢了,他就死了,花不著我的錢,也就不想供我讀書了,所以,父親攔著母親不讓我讀書。儘管母親事事讓著父親,但在這一點上,生性綿弱的母親卻不顧父親的反對,她說即使砸鍋賣鐵、拆房賣地也要供我上學。母親目不識丁,她不想讓我重蹈她的覆轍。我不負母親的期待,考上了大學。
八歲那年我跟母親一起去供銷社買東西,當時店裡擺著很多自行車,我手指著一排排烏黑諍亮的自行車對母親說:媽,那是紅旗牌自行車。從此以後,母親最喜歡津津樂道的事就是跟人說,我閨女比我強多了,會識字。
我想,也許正是母親對我的自豪,正是母親對我的誇獎,正是母親對我的期待,使我大學畢業後仍然不滿足,去北京考研究生,師從外國文學領域著名的陳惇教授,畢業後先後在英文版《中國婦女雜誌社》和中央電視台海外中心工作,在組織關係正式調入中央電視臺之前接到了美國三所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毅然辭職,遠赴重洋到美國留學。我覺得我在心中給自己設立一個又一目標是想彌補母親一生不識字的遺憾,是想實現母親難以實現的心願。如今母親走了,然而她留在我血液裡「永不言放棄」的性格已經讓我受益非淺,我多麼希望能讓我受用終生。然而,母親離開我不過是兩年的時間,我的心就像死了一樣,我的一切也好像被母親都給帶走了:我的奮鬥精神,我的永不服輸的倔勁。
有那麼一會,我突然覺得自己老了,已經跑不動了。
很多美國朋友都問我為什麼來美國,當美國朋友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手指藍天,笑盈盈地告訴他們,我來美國是想看美國的天有多麼高、多麼遠,多麼藍,然後我又指著地,仍然笑盈盈地告訴他們,我來美國是想看美國的地有多麼遠,多麼遼闊、多麼綠。
還記得我們全家去參加大女兒的繪畫頒獎晚會,那個晚會有很多贊助商家參加,花花綠綠的展臺不僅擺滿了產品,也拴滿了五顏六色的氣球,兩個女兒都喜歡氣球,就跟我和老公要氣球,我說不能要,那是裝飾展臺用的。展臺後面的美國人此刻走過來,跟我說,她們一人可以得到一個氣球,還問她們要什麼顏色的。只見那個美國人片刻就摘下氣球,費力地蹲在我的女兒面前,因為非常胖,所以蹲下來很吃力,他那胖墩墩的大手費了好半天勁才把兩個氣球拴在我兩個女兒小小的手上。那一刻,我非常感動,這種感動敲擊著我的心扉,讓我至今難忘,讓我的感動總是定格在那一瞬間,讓我有了種種留在美國的理由和藉口。
每次給中國的朋友打電話,當朋友問我為什麼不回中國時,我卻猶猶豫豫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我的確不知道中國是否還有我的位置,中國是否還有一方屬於我的天 空,中國是否還有一塊可供我自由馳騁的土地。雖然我的美國夢醒了,但我畢竟來過,畢竟經歷過,醒就醒吧,其實有著美國夢本來對美國就是不公平的。美國不是一個天堂,也不是一個地獄,它是一個國家,雖然是一個讓全世界的人都發瘋的國家。 我的美國夢的確醒了,這醒來的夢讓我知道什麼東西才是人一生中最珍貴的,我一直為未能在母親身邊照顧她而遺憾,一直為未能回去奔喪而痛不欲生,我知道這醒著的夢會讓我清清楚楚銘記我的母親,銘記大洋彼岸還有我的親人,銘記我在美國不論混得多麼好,但是我仍然是黃皮膚、黑頭髮,有著一個永遠喜歡吃餃子的中國胃,著急了還會往外冒漢語。
夢醒後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