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大街
決定去一趟長春,因為長春藏著一個我不太明白的秘密。
從南京飛長春,飛行航程是一千五百公里,兩個半小時。如果是從法蘭克福起飛的話,同樣的時間,北邊就到了丹麥,往南就會到馬德里,往東已經到了匈牙利。在中國,你卻只是到了另一個省分的城市。
最晚的班機,到達長春已經是五月十三日凌晨一時。即使是深夜,即使昏暗的街燈照在空曠無人的廣場上,看起來有點遼闊、冷落,你還是看得出長春與眾不同。寬闊的大道從市中心四面八方輻射出去,廣場特別多,公園特別大;如果你曾經走過莫斯科,走過柏林,走過布達佩斯,長春給你的第一印象就會是,嗯,這個城市有首都的架勢、京城的氣派。
長春曾經是東北的政經中心,一九三一年被滿州國定為首都 「新京」之後,更成為日本人費心經營的花園城市。都市規劃以歐洲的大都會為範本,六線大道條條筆直,寬大的公園處處蔥綠。火車站前的中央道路寬六十米,以花崗岩鑲嵌,兩旁的百貨公司都是鋼筋水泥的大樓,美麗的馬車踩街發出達達的聲音。長春很早就有抽水馬桶,很早就全面鋪設煤氣管道,很早就規劃了環城地鐵、有軌電車和高速公路,很早就把主幹電線埋入了地下。
長春的五月,風還帶著點涼意,抱著孩子的母親,把圍巾繞在孩子脖子上,孩子迎風露出來的小臉,像北方的蘋果。我站在人民廣場的邊邊,仰頭看著廣場中心那個高聳的碑。
二十七米半高的花崗岩石碑伸向天空,頂端,是一架戰鬥機,俯視著整個城市。碑的底部中俄文並列,中文寫的是「蘇軍烈士永垂不朽」,落款是 「長春市各界人士」。俄文刻著二十三個名字,是蘇軍在進攻東北的行動中犧牲的飛行員。蘇聯紅軍在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進軍東北,佔領城市之後最早動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哈爾濱、長春、瀋陽等等城市的要衝,興建「蘇聯紅軍烈士紀念碑」。
矗立在現代城市的交通心臟、讓萬眾仰視的,是一架戰鬥機,真的有點奇怪。蘇聯人同時興建在瀋陽市中心的紀念碑,頂端放的是個十三公噸重的銅製坦克車。因為建地鐵,「坦克碑」幾年前才被遷走。
人民廣場在人民大街上,人民大街寬闊大氣,車水馬龍,兩旁還有很多有如上海外灘一樣的宏偉歐式古典建築。走在樹影搖曳的人行道上,你不得不想到,這條大街的名字換過多少次,每一次換名,都發生了些什麼事?為什麼那些事,很少人知道,或者,會不會是,很多人知道,只是不去提它?日本人在一九○五年的日俄戰爭中打贏了俄國,取得南滿鐵路的經營權,就在這裡興建火車站、筑路,叫它「長春大街」。
真正開始經營長春之後,日本人把這條大街命名為「中央通」——這種街名,臺北人很熟悉的。
溥儀的滿州國成立了,長春變成「新京」,這條街就以滿州國的國號命名,叫「大同大街」。
日本戰敗,蘇聯紅軍進城了,就在大同廣場中心建個紅軍紀念碑。
緊接著國軍接收了長春,於是「大同大街」北段改叫「中山大街」,南段名之為「中正大街」,大同廣場嘛,就叫「中正廣場」。這個,臺灣人也很熟悉。
三年以後,國軍又潰敗而走,解放軍進城,北京和莫斯科老大哥密切合作,一九四九年三月,「中山大街」又有了新的名字:「斯大林大街」。
長春人就在這「斯大林大街」上行走了將近半個世紀。
一九九六年,「斯大林大街」才改稱「人民大街」。
我現在就走在這條人民大街上,一路往南,正要去見熟悉長春史的於祺元老先生,想從他口裡聽一聽,一九四八年,長春的「人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但是穿過人民廣場,剛好踩過紅軍紀念碑在地面上的投影時,我心裏想到的是,長春人,或說,東北人,記憶裡藏著多少沒真正打開過的抽屜啊?
譬如說,一九四五年八月,在接受日本人統治十四年之後,當蘇聯紅軍以「解放者」的姿態進城,並且在長春和瀋陽中心建起那些高大的戰機、坦克紀念碑時,長春和瀋陽的人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在那紀念碑上落款,說「長春各界人士」共同紀念?事實上,在紀念碑落成、「長春各界人士」在向紅軍致敬的同時,紅軍正在城裡頭燒殺擄掠。
那一年冬天,二十一歲的臺北人許長卿到瀋陽火車站送別朋友,一轉身就看到了這一幕:
瀋陽車站前一個很大的廣場,和我們現在的(臺北)總統府前面的廣場差不多。我要回去時,看見廣場上有一個婦女,手牽兩個孩子,背上再背一個,還有一個比較大的,拿一件草蓆,共五個人。有七、八個蘇聯兵把他們圍起來,不顧眾目睽睽之下,先將母親強暴,然後再對小孩施暴。那婦女背上的小孩被解下來,正在嚎啕大哭。蘇聯兵把他們欺負完後,叫他們躺整列,用機關鎗掃射打死他們。42 許長卿所碰見的,很可能是當時在東北的日本婦孺的遭遇,但是中國人自己,同樣生活在恐懼中。一九四五年的冬天,於衡也在長春,他看見的是,「凡是蘇軍所到之處,婦女被強姦,東西被搬走,房屋被放火燒燬」,不論是中國還是日本的婦女,都把頭髮剪掉,身穿男裝,否則不敢上街。所謂「解放者」,其實是一群恐怖的烏合之眾,但是,人民不敢說,
人民還要到廣場上他的紀念碑前,排隊、脫帽,致敬。
你聽說過索忍尼辛這個人嗎?
沒聽過?沒關係,他是一九七○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透過他,這個世界比較清楚地瞭解了蘇聯勞改營的內幕。可是在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七歲的索忍尼辛是蘇聯紅軍一個炮兵連上尉,跟著部隊進軍攻打德軍控制的東普魯士。紅軍一路對德國平民的暴行,他寫在一首一千四百行的「普魯士之夜」裡:
小小女孩兒躺在床上,多少人上過她——一個排?一個連?
小小女孩突然變成女人,然後女人變成屍體……
這首詩其實寫得滿爛的,但是,它的價值在於,索忍尼辛是個現場目擊者。
可是你說,你從來就沒聽說過蘇聯紅軍對戰敗德國的「暴行」;學校裡不教,媒體上不談。
你做出很「老江湖」的樣子,說,還是要回到德國人的「集體贖罪心理學」來理解啊,因為施暴者自認沒權利談自己的被施暴。
我到長春,其實是想搞懂一件事。
兵不血刃
我在想,瑪麗亞的丈夫——他的家書透露出他是那麼一個感情纖細的人,當他在包圍列寧格勒的時候,他知不知道被圍的城裡頭的人,發生什麼事?
我聯想到另一個小規模的圍城。河北有個地方叫永年,就在古城邯鄲上去一點點。這個小城,從一九四五年八月到一九四七年十月,被共軍足足圍困了兩年。
三萬個居民的小城,「解放」後剩下三千人。解放軍進城時,看見還活著的居民一個個顯得「胖乎乎的」,尤其是臉和腿,覺得特別驚奇:樹皮都被剝光了、能下嚥的草也拔光了,門板窗框都被拆下來當燃料燒光了,怎麼人還「胖乎乎的」?那個時候,距離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引起的大飢荒還有十年的光陰,圍城的共軍本身都還不清楚嚴重的「飢餓」長什麼樣子。
持久的營養不良症狀是這樣的:你會變得很瘦,但是也可能 「胖乎乎」全身浮腫。你的皮膚逐漸出現屍體般的蒼白色,感覺皮質變厚,膚面很乾燥,輕輕碰到什麼就會烏青一塊。浮腫了以後,皮膚像濕的麵團一樣,若是用一個指頭按下去,就出現一個凹洞,半天彈不回來,凹洞就一直留在那個地方。你的頭髮,變得很細,還稍微有點卷,輕輕一扯,頭髮就會整片地連根脫落。你的每個手腳關節都痛,不痛的時候,很酸。你的牙齦,開始流血。如果你有一面鏡子,對著鏡子伸出你的舌頭,你會看見自己的舌頭可能已經腫起來,或者,也可能收縮了,而且乾燥到裂開。你的嘴唇開始皸裂,像粉一樣地脫皮。
夜盲,開始了;黃昏一到,你就像瞎子一樣,摸著牆壁走路,什麼都看不見了;白天,對光異樣地敏感,一點點光都讓你的眼睛覺得刺痛,受不了。你會貧血,站立著就頭暈,蹲下就站不起來。你會瀉肚子,瀉到虛脫暈眩。
你脖子上的甲狀腺開始腫大,你的肌肉不可控制地抽搐,你的四肢開始失去整合能力,無法平衡,你的意識開始混亂不清、目光混濁、渙散……
長春圍城,應該從一九四八年四平街被解放軍攻下因而切斷了長春外援的三月十五日算起。到五月二十三日,連小飛機都無法在長春降落,一直被封鎖到十月十九日。這個半年中,長春餓死了多少人?
圍城開始時,長春市的市民人口說是有五十萬,但是城裡頭有無數外地湧進來的難民鄉親,總人數也可能是八十到一百二十萬。
圍城結束時,共軍的你說那麼多「蒸發」的人,怎麼了?
餓死的人數,從十萬到六十五萬,取其中,就是三十萬人,剛好是南京大屠殺被引用的數字。
親愛的,我百思不解的是,這麼大規模的戰爭暴力,為什麼長春圍城不像南京大屠殺一樣有無數發表的學術報告、廣為流傳的口述歷史、一年一度的媒體報導、大大小小紀念碑的豎立、龐大宏偉的紀念館的落成,以及各方政治領袖的不斷獻花、小學生列隊的敬禮、鎂光燈下的市民默哀或紀念鐘聲的年年敲響?
為什麼長春這個城市不像列寧格勒一樣,成為國際知名的歷史城市,不斷地被寫成小說、不斷地被改編為劇本、被好萊塢拍成電影、被獨立導演拍成記錄片,在各國的公共頻道上播映,以至於紐約、莫斯科、墨爾本的小學生都知道長春的地名和歷史?三十萬人以戰爭之名被活活餓死,為什麼長春在外,不像列寧格勒那麼有名,在內,不像南京一樣受到重視?
於是我開始做身邊的「民意調查」,發現,這個活活餓死了三十萬到六十萬人的長春圍城史,我的臺灣朋友們多半沒聽說過,我的大陸朋友們搖搖頭,說不太清楚。然後,我以為,外人不知道,長春人總知道吧;或者,在長春,不管多麼不顯眼,總有個紀念碑吧?
可是到了長春,只看到「解放」的紀念碑,只看到蘇聯紅軍的飛機、坦克車紀念碑。
我這才知道,喔,長春人自己都不知道這段歷史了。
這,又是為了什麼?
幫我開車的司機小王,一個三十多歲的長春人,像聽天方夜譚似地鼓起眼睛聽我說起圍城,禮貌而謹慎地問:「真有這回事嗎?」然後掩不住地驚訝,「我在這兒生、這兒長,怎麼從來就沒聽說過?」
但是他突然想起來,「我有個大伯,以前是解放軍,好像聽他說過當年在東北打國民黨。不過他談往事的時候,我們小孩子都馬上跑開了,沒人要聽。說不定他知道一點?」
「那你馬上跟大伯通電話吧,」我說,「當年包圍長春的東北解放軍,很多人其實就是東北的子弟,問問你大伯他有沒有參與包圍長春?」
在晚餐桌上,小王果真撥了電話,而且一撥就通了。
電話筒裡大伯聲音很大,大到我坐在一旁也能聽得清楚。他果真是東北聯軍的一名士兵,他果真參與了圍城。
「你問他守在哪個卡子上?」
小王問,「大伯你守在哪個卡子上?」
大伯顯然沒想到突然有人對他的過去有了興趣,興奮起來,在電話裡滔滔不絕,一講就是四十分鐘,司機小王一手挾菜,一手把聽筒貼在耳朵上。
一百多公里的封鎖線,每五十米就有一個衛士拿槍守著,不讓難民出關卡。被國軍放出城的大批難民啊,卡在國軍守城線和解放軍的圍城線之間的腰帶地段上,進退不得。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野地裡,一望過去好幾千具。
骨瘦如柴、氣若游絲的難民,有的抱著嬰兒,爬到衛士面前跪下,哀求放行。「看那樣子我也哭了,」電話裡頭的大伯說,「可是我不能抗命放他們走。
有一天我奉命到二道河去找些木板,看到一個空房子,從窗子往裡頭探探,一看不得了,一家老小大概有十個人,全死了,躺在床上的、趴在地上的、坐在牆跟的,軟綿綿扑在門坎上的,老老小小,一家人全餓死在那裡。看得我眼淚直流。」
林彪在五月中旬就成立了圍城指揮所,五月三十日,決定了封鎖長春的部署:
(一)……堵塞一切大小通道,主陣地上構筑工事,主力部隊切實的成群野狗圍過來撕爛了屍體,然後這些野狗再被飢餓的人吃掉。
於祺元是《長春地方志》的編撰委員,圍城的時候只有十六歲,每天走路穿過地質宮的一片野地到學校去。野地上長了很高的雜草。夏天了,他開始聞到氣味。忍不住跟著氣味走進草堆裡,撥開一看,很多屍體,正在腐爛中。有一天,也是在這片市中心的野地裡,遠遠看見有什麼東西在地上動。
走近了,他所看見的,令他此生難忘。
那是被丟棄的赤裸裸的嬰兒,因為飢餓,嬰兒的直腸從肛門拖拉在體外,一大塊;還沒死,嬰兒像蟲一樣在地上微弱地蠕動,已經不會哭了。
「什麼母愛呀,」他說,「人到了極限的時候,是沒這種東西的。眼淚都沒有了。」
國軍先是空運糧食,共軍打下了機場之後,飛機不能降落,於是開始空投,用降落傘綁著成袋的大米,可是降落傘給風一吹,就吹到共軍那邊去了。
「後來,國軍就開始不用傘了,因為解放軍用高射炮射他們,飛機就從很高的地方,直接把東西丟下來,還丟過一整條殺好的豬!可是丟下來的東西,砸爛房子,也砸死人。」
「你也撿過東西嗎?」我問他。
「有啊,撿過一大袋豆子。趕快拖回家,」他說,「那時,守長春的國軍部隊與部隊之間,都會為了搶空投下來的糧食真槍真火對拚起來呢。後來規定說,空投物資要先上繳,然後分配,於是就有部隊,知道要空投了,先把柴都燒好了、大鍋水都煮開了,空投一下來,立即下鍋煮飯。等到人家來檢查了,他兩手一攤,說,看吧,米都成飯了,要怎樣啊?」
於祺元出生那年,滿州國建國,父親做了溥儀的大臣,少年時期過著不知愁苦的生活,圍城的悲慘,在他記憶中因而特別難以磨滅。
「圍城開始時,大家都還有些存糧,但是誰也沒想到要存那麼久啊,沒想到要半年,所以原來的存糧很快就吃光了。城裡的人,殺了貓狗老鼠之後,殺馬來吃。馬吃光了,把柏油路的瀝青給刨掉,設法種地,八月種下去,也來不及等收成啊。吃樹皮、吃草,我是吃過酒?的,造酒用的?,一塊一塊就像磚似的。酒?也沒了,就吃酒糟,干醬似的,紅紅的。」
「酒糟怎麼吃?」
「你把酒糟拿來,用水反覆沖洗,把黏乎乎那些東西都沖洗掉,就剩一點乾物質,到太陽底晒,曬乾了以後,就像蕎麥皮似的,然後把它磨碎了,加點水,就這麼吃。」
有一片黃昏的陽光照射進來,使房間突然籠罩在一種暖色裡,於老先生不管說什麼,都有一個平靜的語調,好像,這世界,真的看得多了。
我問他,「那麼——人,吃人嗎?」
他說,那還用說嗎?
他記得,一個房子裡,人都死光了,最後一個上吊自盡。當時也聽見過人說,老婆婆,把死了的丈夫的腿割下一塊來煮。
一九四八年九月九日,林彪等人給毛澤東發了一個長春的現場報告:
……飢餓情況愈來愈嚴重,飢民便乘夜或與(於)白晝大批蜂擁而出,經我趕回後,群集於敵我警戒線之中間地帶,由此餓斃者甚多,僅城東八里堡一帶,死亡即約兩千……
……不讓飢民出城,已經出來者要堵回去,這對飢民對部隊戰士,都是很費解的。飢民們對我會表不滿,怨言特多說, 「八路見死不救。」他們成群跪在我哨兵面前央求放行,有的將嬰兒小孩丟了就跑,有的持繩在我崗哨前上吊。
十月十七日,長春城內守軍六十軍的兩萬六千人繳械。
十月十九日,在抗戰中贏得「天下第一軍」美名的新三十八師、新七軍及其它部隊,總共三萬九千名國軍官兵,成為俘虜;所有的美式裝備和美援物資,全部轉給解放軍。
守城的國軍,是滇軍六十軍,曾經在臺兒莊浴血抗日、奮不顧身;是第七軍,曾經在印緬的槍林彈雨中與英美盟軍併肩作戰蜚聲國際,全都在長春圍城中覆滅。
東北戰役的五十二天之中,四十七萬國軍在東北「全殲」。
十一月三日,中共中央發出對共軍前線官兵的賀電:
……熱烈慶祝你們解放瀋陽,全殲守敵……在三年的奮戰中殲滅敵人一百餘萬,終於解放了東北九省的全部地區……希望你們繼續努力,與關內人民和各地人民解放軍親密合作,併肩前進,為完全打倒國民黨反動派的統治,驅逐美國帝國主義在中國的侵略勢力,解放全中國而戰!
在這場戰役「偉大勝利」的敘述中,長春圍城的慘烈死難,完全不被提及。「勝利」走進新中國的歷史教科書,代代傳授,被稱為 「兵不血刃」的光榮解放。
死也甘心情願地等你
十月十九日城破以後,解放軍在凌亂中找到一袋又一袋國軍官兵在圍城期間寫好了、貼了郵票,但是沒法寄出的信。裡頭有很多很多訣別書,很多很多做最後紀念的照片。
林彪圍城指揮部決定了「使長春成為死城」的所有部署規劃,是在五月三十日,我讀到的這封信,寫在兩天後。「耕」,寫給在家鄉等候他的深情女子:
芳:
……生活是這樣地壓迫著人們,窮人將樹葉吃光了,街頭上的乞丐日益增多……我因為國難時艱,人的生死是不能預算的,但在我個人是抱著必死的信念,所以環境驅使著我,我不得不將我剩下的幾張照片寄給你,給你做為一個永遠的紀念……我很感謝你對我用心的真誠,你說死也甘心情願地等著我,這話將我的平日不靈的心竟感動了,我太慚愧,甚至感動得為你而流淚……我不敢隨便的將你拋棄,我的心永遠的印上了你對我的赤誠的烙印痕,至死也不會忘記你……
我已感到的是我還能夠為社會國家服務,一直讓我嚥下最後一口氣方罷。
這是我最後的希望……我的人生觀裡絕對沒有苛刻的要求,是淡泊的,是平靜而正直的。脫下了軍衣,是一個良善的國民,盡我做國民的義務。
耕手啟六月一日九時第五十二號49 這應該是「耕」在戰場上寫的第五十二封信了。端莊的文體,使我猜想,「耕」會不會是一九四四年底毅然放下了學業、加入「十萬青年十萬軍」去抗日的年輕人之一呢?
那個「芳」,終其一生都沒有收到這封信。
離開於老先生的家,我又回到人民廣場;那頂著蘇聯戰機的紀念塔,在中午的時分顯得特別高大,因為陽光直射,使你抬頭也看不見塔的頂尖。我手上抓著幾份舊報紙,報導的都是同一件新聞。二○○六年六月四日的報導 ——圍城五十多年之後的事了:
新文化報(本報訊)
「每一鍬下去,都會挖出泛黃的屍骨。挖了四天,怎麼也有幾千具!」二日清晨,很多市民圍在長春市綠園區青龍路附近一處正在挖掘下水管道工地,親眼目睹大量屍骨被挖出……
成百成千的白骨,在長春熱鬧的馬路和新建的高樓下面。人們圍起來觀看,老人跟老人竊竊私語,說,是的是的,一九四八年圍城的時候……那個年輕的「耕」——他的屍骨,是否也埋在這滿城新樓的下水道下面呢?
解放軍在十一月一日下午攻入瀋陽。「大批大批徒手的國軍,像一群綿羊似的,被趕入車站前剿匪總部軍法處大廈內集中」。馬路上到處是斷了手腳、頭上纏著骯髒滲血的繃帶、皮肉綻開的傷口灌膿生蛆的國軍傷兵。
二十八歲的少校政治教官郭衣洞,後來的柏楊,也在瀋陽,正準備開辦《大東日報》。他看著大批的解放軍興高采烈地進城,穿著灰色棉軍服,有的還是很年輕的女性,擠在卡車裡,打開胸前的鈕釦給懷裡的嬰兒餵奶。
頭幾天,解放軍對「蔣匪」採寬大政策,准許國軍士兵「還鄉生產」。於是柏楊穿上國軍的軍服,逃出瀋陽。在山海關附近,看見一個國軍,清澈的眼睛大大的,是新六軍的少尉軍官,斷了一條腿,鮮血不斷地往下流,雙肩架在枴杖上,走一步,跌一步,跌了再掙扎撐起來走。是一個湖南人,對年輕的柏楊說,「我爬也要爬回家,家裡還有我媽媽和妻子」。
他,會不會是「耕」呢?
摘自《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来源:人人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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