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毛澤東看準鄧小平確有反骨,想翻文革的案後,就下決心批鄧。選擇的題目是評《水滸》。批"投降派",把鄧和周放在一塊打。
目前大陸官方的論著多把一九七五年中國政局逆轉的起因,歸咎於這年十月前後毛遠新向毛澤東的"挑撥性匯報",並竭力淡化毛本人評《水滸》談話的政治含意,把它說成是"四人幫"的"借題發揮",以開脫毛的責任。這完全是倒果為因,過分抬舉了江青一干人。
實際上,毛澤東才是整個事情真正的主謀,不僅評《水滸》運動是其精心策劃、一手導演的,而且就連毛遠新接任他的聯絡員也是整個部署的一部分,是他覺察出王海容、唐聞生二人往周恩來、鄧小平那邊靠得太近而採取的掉換措施,就像當年文革發動前夕啟用汪東興接替楊尚昆任中央辦公廳主任一樣。
自從鄧小平在各行各業大張旗鼓地推行整頓以來,毛澤東一直在冷眼旁觀。當時,毛之所以沒有馬上出面干預,是因為眼下正需要藉助鄧來整治文革後的亂局,重建統治秩序,正如當年大躍進栽跟頭後,不得不容忍劉少奇出來收拾殘局一樣。不過,毛心裏非常清楚,鄧小平這次又舊病復發,搞起"白貓、黑貓"那套實用主義來。雖說是打著"以三項指示為綱"的旗號,卻與文革的主旨格格不入,只能是一時的權宜之計,長此以往的話,勢必否定文革,動搖根本。這是毛不能聽任不管的。
隨著整頓的全面展開,毛澤東對鄧小平的疑心越來越大。七月間,鄧建議公開發表毛在五十年代寫的《論十大關係》一文。毛一眼便看出這是鄧企圖打著他的旗號,為搞"白貓,黑貓"的那一套造輿論,所以並沒有同意,讓鄧碰了一個軟釘子。
其實,毛澤東對鄧小平搞"全面整頓"有所保留的態度,當時在中共黨內高層中,像周恩來、葉劍英等人都已經覺察出來,曾婉言相勸,但鄧本人卻自恃有毛的支持,根本聽不進去。 後來批鄧的起因,固然是因鄧小平向毛澤東轉送清華大學劉冰等人告遲群、謝靜宜的信而起,但這只不過是個導火索。
例如,鄧小平在政治局會議上提出,應該解決"六十一人叛徒集團"的問題,認為把登"反共啟事"的責任完全歸咎於他們是不公道的。然而,挖出這個"叛徒集團" 正是所謂文化大革命的"重大成果" 。又如,鄧小平曾利用陪同外賓參觀訪問上海的機會,有意識地對當時在上海擔任領導職務的老幹部馬天水做工作,向他透露了毛澤東近來對江青的批評,並點了張春橋的名,告誡他不要與他們為伍,企圖挖"四人幫"大本營的牆角。結果鄧卻弄巧成拙,反而被馬天水出賣,將談話內容密報王洪文。正在多方收集材料準備反撲的江青立刻讓王洪文把這次談話整成材料,用特大字抄寫,報送給毛澤東,並加了批語,指這是一次策反的談話,在政治上,組織上都是錯誤的。
鄧小平這些動作,無疑觸動了毛澤東那根最敏感的神經,認定鄧確有反骨,所謂"永不翻案"靠不住。其後一向善於揣摩上意的康生也以重病之身出來向毛進言,指鄧 "想翻文化大革命的案"。一度遭到冷落的江青更是趁機頻頻求見毛,告鄧四處造她謠的狀。她對奉命代見的張玉鳳大倒苦水,除了罵鄧外,還對毛動之以情。此後毛不但不再提和江"分道揚鑣",而且還出來袒護江青。
到了八月中旬,毛澤東批鄧的決心已定,但選擇什麼題目來做文章還是頗費了一番心思,因為近兩年來他本人曾說過鄧小平太多的好話,言猶在耳,因此需要在政治上有一個造輿論,轉彎子的過程。慣於借古諷今的毛很快便找到靈感,決定從評《水滸》的題目下手。
八月十四日,毛澤東在夜讀中向陪讀的人發表了對古典小說《水滸》的評論,要點是: "《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
中共官方對毛澤東評《水滸》的真實意圖避而不談,把它說成是隨意而發,只是對古典文學的一般性評論,在政治上並無所指。這裡姑且不論毛素以 "古為今用"的專家自詡,稱讚或否定歷史上的人物,在現實政治中必有所指,更何況連毛本人都不否認這一點。
據王海容、唐聞生說,他們曾當面問過毛澤東評《水滸》有什麼深意?毛當時只是笑,不作正面回答,說是看魯迅看的。毛之所以故作這種莫測高深狀,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是因為當時他對王、唐二人已經存有戒心,不願挑明罷了。
其實,只消從整個事情的運作過程中就不難看出其中的名堂。在毛澤東深更半夜發表評《水滸》的談話後,姚文元聞風而動的速度異乎尋常,顯然是有人打了招呼,幾個小時以後就寫出了報告,稱毛澤東對《水滸》所作的評論,對現在和將來都有"重大的、深刻的意義",建議印發下去,組織展開對《水滸》一書的評論。而毛馬上就批准了他的報告,在兩三天內就發出了中共中央文件。整個過程顯然是臺前幕後串通一氣,絕不是什麼"無心插柳" ,而分明是"有意栽花"。
毛澤東評《水滸》、批"投降派"並不是僅僅針鄧小平一人,而是一箭雙鵰,把周恩來和鄧小平放在一塊打。毛不能容忍鄧的地方不僅在於認為鄧有反骨,企圖否定文革,而且惱火他在復出後同周恩來合流,在政治上抱成一團。所謂"宋江投降"、"讓人招安了"就是指的鄧這一點。
與此同時,毛澤東也沒有放過已經重病在身的周恩來,因為在毛看來,鄧小平不過是黨內外復辟翻案勢力在前臺的急先鋒,而周才是幕後真正的主帥。所謂"投降派 "便是針對周恩來施放的冷箭--既影射了周歷史上的"伍豪啟事"這件事,又隱指他在外交上搞"右傾投降主義"。實際上,早在一九七三年底那次批周的政治局擴大會議期間,毛澤東就曾當眾評過《水滸》,對周旁敲側擊,用宋江接受招安來影射對美外交"右傾投降"。這次不過是又故伎重施罷了。
毛澤東評《水滸》的舉動,使周恩來心情沈重,無法靜下心來接受治療。他知道此舉來者不善,局勢即將大變,於是在毛談話的第二天,便與鄧小平單獨長談。隨後又找王海容、唐聞生摸底,並讓身邊工作人員找出《水滸》一書的各種版本、《魯迅全集》中《評金聖嘆》的文章以及內參中反映各地學習情況的材料送閱,揣摩毛的意圖,瞭解各方動向。
周恩來對他已經病成這樣,毛澤東還不肯放過他,備感寒心。他對前來探視的蔡暢吐露了自己的心情,說:"我周恩來決不是投降派! 我歷史上雖然犯過錯誤,但幾十年來還是努力為黨工作的!
周恩來決定正式向中央舉薦鄧來接替他本人的黨政領導職務。周知道這個位置是兵家必爭之地,黨內文革派覬覦已久,與其讓他們搶去,不如採取主動,推薦鄧出任,防止落入江青一干人的手中,況且這也是毛澤東一直在打的主意。而且由自己出面推薦名正言順,毛不得不考慮,即便毛不同意,也不好說什麼。
於是,周恩來在病床上親自寫信給毛澤東,舉薦鄧小平。並讓鄧穎超向鄧小平通報了這封信的內容。據說此信上報後,始終無音訊。
毛澤東當然明白周恩來的用心,對周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做法很惱火,可是又不好發作,因為讓鄧取代周畢竟曾經是他的打算,不過已是此一時彼一時了。正在暗中部署批鄧的毛當然不會理睬周的建議,來了個留中不發。對此,周氏仍不願放棄努力,繼續想方設法把這個風放出去,為鄧小平作為自己的接班人造輿論。這就是隨後在他本人的病情已經急速惡化的情況下,仍然不顧醫務人員的勸阻,執意要在醫院中最後一次會見外賓的原因所在。
九月七日,周恩來在醫護人員的攙扶下,強撐著會見了羅馬尼亞黨政代表團。會見時,周開門見山,告訴訪客他本人已經收到馬克思的"請帖",然後宣布鄧小平現在已經接替他全面負起責任來了。這番話主動把鄧作為自己的接班人、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情況透露給外界,並且保證目前的內外政策將保持穩定,以期在政治上多少牽制一下毛澤東的意圖,對已經隱然出見的批鄧勢頭有所約束。
就在周恩來設法化解毛澤東在幕後策動的圍剿之際,他的病情急遽惡化。八月下旬,醫療組的專家發現他的膀胱內已經長滿了腫瘤,並開始向盆腔鄰近的器官擴散,出現了全身轉移的徵兆。更糟糕的是,周體內癌細胞的性質也發生了惡變,已變成發展極快的鱗狀上皮細胞癌。對於問題的嚴重性,醫療組雖然沒有對周明言,但他自己已經感覺到了,因為這時他虛弱得連走幾步路的力氣也沒有了。
不過,相對於病情的惡化,更令周恩來憂心的還是眼下形勢的惡化。以他多年同毛打交道的經驗,深知毛這回評《水滸》、批"投降派"的舉動決非憑空發思古之幽情,而是大有名堂,明顯是衝著他和鄧小平而來的,根子還在文革心結,看來這次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今後是凶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