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習胡風反黨材料時,對胡風的觀點和他指出的弊端,其他知識份子也有同感。批判胡風使知識份子都在內心感到惴惴不安,尤其是正在學習著 "胡風反黨集團材料",就把他又升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造成緊張的氛圍,使空氣越來越壓迫人。在報上就有人(如果不是時間長了,我記錯了,我好像記得是魏建功教授)曾公開提出,對待胡風問題,黨顯得沒有"雅量"。美學家呂熒先生為胡風仗義執言,曾驚動了當時的輿論,所以這一點我的印象是很深刻的。他說:"我們批評、幫助胡風是應該的,但他不是反革命,他所寫的都不過是文藝問題上的討論......"呂熒把鬱積在心頭的話說出來了,郭沫若粗暴地停止他的發言。這就說明,迫害胡風,不得大多數知識份子的人心。另外,材料的來源大都是來自私人間的通信,這也不夠正大光明,甚至是違法;剛剛宣布的憲法上明文規定要保護私人秘密通信的權利。風聲陣陣,風勢凶猛,風源來自黨中央,當時還不知道是毛澤東的專橫斷獨;樹欲靜而風不止,風吹樹、風滿樓,順延而來的、風起雲湧的肅反運動,更造成全國規模的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學校是在1955年的暑期,把教職員工集中起來,對每個人的歷史進行逐年逐月的審查。自然少不了的是,要用政策攻心:"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立功者將功折罪,立大功者受獎。"學文件告一段落後,就開始坦白交代。這是解放後每次"洗腦筋"學習都有如此的一個程序,大家也就習以為常,不料,這次坦白交代好像是提審一樣:交代的人給大家面前一站,尚未開言,下面的人就是一陣乒哩乓啷、拍桌子聲浪驟起,並隨之十犬吠聲地大聲嚎叫:"說!說!老實交代!""他要是狡猾抵賴,能讓他滑過去不能?" "不能!"口號聲像炸雷,讓人驚心動魄。這是黨預先彩排過的、唆使積極份子們表演的、很類似於起於宋朝的那個打"殺威棒"的玩意兒。
過去退褲子、割尾巴,雖也是張牙舞爪、聲色疾厲、落井下石,羅致罪名、扣大帽子、侮辱人格,讓你痛不欲生,但畢竟還是君子動口不動手,不像這次上來就是文武帶打。無怪乎有一些人被嚇懵了,經不起"黨的考驗",走上了"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畏罪自殺"的道路。
老教師歷史自然要複雜些,他們受的罪可就大了。只用想想,就像我,肅反時22歲,解放時16歲,一,沒參加過國民黨;二,沒參加過三青團;三是軍政警(察)特(務)憲(兵)宗教會道門全不沾邊;可以說就是一個單純的中學生。就這,還硬要肅我的反。怕我"畏罪"自殺,一舉一動都有人監督,都有人跟蹤。運動過後我發現房間(住室,也是辦公室,叫做"寢辦合一")翻騰得亂七八糟,尤其是信件,都大張著口向我訴說驚魂落魄的遭遇。原來是他們偷偷別開我的房門、進行了大搜查。就這樣對我的心理、生理、生存空間折騰了一個暑期。塵埃落定,有的人被送進監獄繼續審查;有的審查一年半載就出來了,有的判了徒刑,據我所知,如果自殺不算,在獄中折磨死不算,倒的確是"一個不殺"。我是什麼問題都沒有被查出,黨是什麼說法都沒有給我。要說是虛驚一場,可也不"虛":給了我很嚴重的精神刺激,讓我的頭髮星羅棋布地呈銅錢狀的蛻光,醫學上叫"斑禿";身上出現一道道血印跡,醫學上叫"神經性皮炎",奇痒難忍。我也曾自殺過,當水果刀劃破脖頸的皮膚、要捅進氣管的時候,我動搖了。倒不是怕疼或怕死,是想起父親是國軍團長、戰場陣亡,留下我的母親、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全靠我養家餬口。我不能死啊!可是,一旦跟共產黨扯上秧,就沒有個拉倒,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因為對肅反不滿,再停二年,我就被劃右派了,又經歷了一次九死一生的苦難歷程。
我沒有死,和那些別的倖存下來的人們一樣,雖沒死也給蛻了一層皮。但有的卻死得很悲慘,那位老教師之死,讓我想起來至今心有餘痛。我們到人民大戲院,聽過市委王部長作肅反階段性總結(到此,"坦白交代階段"過去,再往下,就轉入"互相檢舉揭發"的階段了)的大報告,排著隊回校,天氣特別炎熱,路邊一個賣西瓜的,拿著一把破荷葉扇子驅趕著蒼蠅,扯著嗓門燥喊:"沙瓤西瓜!不沙不甜不要錢!"老先生冷不防拿起人家的西瓜刀,迎著強烈的陽光明晃晃地一閃,隊伍嘩地散亂,"他要行凶殺人羅!"實際上,他不是要行凶殺人,而是刀快脖子長,揮刀自刎。我那時候就想,人真是被逼得沒有一點點辦法,他已經把自己沒有的罪行都攬到自己身上了,還說他不老實,還要警告他:"你別妄想矇混過關!"人間啊人間!這成了什麼人間!但凡有一點點辦法、有一步挪移,他也不肯走到"自殺"這一地步。自己一死、一了百了,可是,誰無父母、兄弟姊妹、夫妻兒女呢?撇下這堆可憐蟲,老的老、小的小,他們將怎樣打發今後不光是淒淒慘慘、還要被人逼迫著與你劃清界限的歲月啊?而且今後一旦發現他對什麼有不滿意的表示時,就會說他"對黨有殺父(或母、兄、弟、姊、妹、夫、妻、兒、女)之仇!" 不由得他耳畔不頻頻響起、本市剛剛上演過的《白毛女》中楊白勞的唱詞:"我哪裡走?哪裡逃?哪裡有我的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