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九時許到午夜，中外港澳記者一直在木樨地地鐵口29號樓前等候天安門母親燭光祭
整整20年了:國殤之夜。
我們的國殤之酹，就從20年前清場主力--38軍出發的時候與地方開始： 初夏夜八時許的翠微路。
驅車阜石路繞裕龍大酒店--八一湖--萬壽路，東折翠微路口。這一段的昆玉河兩岸，當年一片幽寂。今夜掠面的是西釣魚臺山莊與恩濟莊園璀璨的燈光。難怪都說李鵬就擇居在萬壽路最幽靜的所在。而八九當年戒嚴期間，毛澤東的中南海游泳池居然也被收拾給他的一家暫住著呢--憑仗的就是那個濃腥的5.19之夜，那個自稱"中國人民兒子"的決心，就是通過李鵬經典的斬釘截鐵、咬牙切齒，傳遍了世界，也化作了這位冷血宵小的不世之功，與無數真正華夏兒女的無窮苦難！
什麼時候，歷史才能真正揭謎：20年前的此時此刻李鵬正幹著什麼？
卻至少數萬北京人見證：20年前，軍車坦克開花彈的萬歲軍，就是此刻此地--萬壽路、翠微路開始聚集的。
其實，直到紅著眼殺到天安門。鐵甲雄風、殺人最狠最多的萬歲軍本身，本無一亡；偏在大功在望的深夜一時許，就在這翠微路口，六個幹部戰士死於運"防暴器材"軍車急轉彎的油箱爆炸、翻壓！
霓虹閃爍的的翠微大廈南，我搖開車窗，灑出滿滿的一盅酒......
昊彼蒼天！國殤之夜長街我的第一酹，竟是祭給六個"共和國衛士"？！
不！對於真正意義的共和國，他們絕非衛士！不過對於歷史，這六個未發一彈的軍人也未必是罪人！對於我，今夜，只有亡靈：而這六個死於非命的軍人，作為生命，他們與國殤之夜為追求而受難的千千萬萬華夏兒女同屬這樣的不幸--同是暴君與野心吞噬的卑微生命！
據說收屍時他們是被"鏟"起來的。不由想起不久前一則盛傳：一位活著的"共和國衛士"，竟也 "孫志剛式"死在他漂流的廣東。此刻，側目車窗外霓虹接天的城鄉與華懋，我必須更準確地在心裏說--那位堂堂的"共和國衛士"，是死於他效命的偽共和體制對卑微生命卷揚的慣性之中！
我知我心，翠微路口必有此酹，不僅為卑微的亡靈，更為其死於急轉彎軍車翻壓所象徵著的 "人民軍隊"之大不幸！
--我們的父兄也榮列其間的"人民軍隊"啊，20年前你此刻此地開始的"急轉向"--槍口對準人民！翻倒了什麼？！壓碎的、永遠玷污的又是什麼？！
翠微路口：20年前此刻，38軍由此進軍天安門清場
並無一酹，車卻繞公主墳兩巡。
蒼茫的暮色裡，國宜電訊弧形大樓前的環島中，白衣者影影綽綽，間或有熒棒閃爍。也許應該說，更多的白衣人並非為國殤而素，但我深信：此刻一定會有也在遙想著的白衣人--
公主墳環島東口，應該就是現在的飛鷹大廈一帶吧，是當年38軍與抗暴民眾在夜色中糾纏最久、最激烈的一段了：一邊是槍聲大作著的艱難推進；一邊是鐵棍、鐵管、斷磚、碎石、汽水瓶雨點般傾潑的攔截；路障、軍車、彈藥燃燒爆炸的光焰，據說遙在甘家口高樓都可目擊......有人為跳彈所傷，但卻奇蹟般地沒死一個人--無論是軍人，還是民眾！
也許正因如此，直到軍博，黑壓壓的民眾還是對38軍成正面阻截態勢，只是隔著一段防範催淚彈距離。
可見從鏖戰公主墳到集結軍博，38軍的槍口還是克制著朝天或向下的。也恰恰證明當時沒有一個軍人不知道：當夜本無所謂"暴亂"，所有的暴烈阻截，都是被強行開進的槍聲所激怒的反抗，而抗暴者正是堅持了48天和平請願、原本手無寸鐵的學生與民眾！
聚集在軍博、木樨地橋頭、三里河一帶學生與民眾，本何止公主墳的兩三倍！卻在路障都來不及全點燃的一片倒伏與驚呼中奔逃四散："真子彈啊！"真正的炸子開花彈！"可以說，木樨地橋頭再往東，就再也無法呈現公主墳--軍博的多維乃至正面阻截軍車的態勢了--血肉完全沒有抵擋鋼鐵的可能，只有零星、憤怒的側擊、尾擊，只有死亡、驚逃、奔散、詈罵與彈雨中的救助。家離吾居不遠的北京醫科大的王衛華女士，就是在包紮傷員時，被擊中頸動脈犧牲的。死於木樨地的學生與民眾，僅僅被天安門母親查得有名有姓就有35位！甚至高高的木樨地22號高幹樓上，至少也有三位付部長之家有人死於38軍的流彈！
這是人類文明的鋼鐵對人類血肉之軀最全面、最驚心動魄的勝利！二十年了！再過一萬年，人權中國都會記得最後一個皇帝冠絕古今中外的偉業！
是的，難以認同趙紫陽為鄧小平的辯護：鄧沒有明確下達格殺令。強行開進乃至可以開槍，公主墳與木樨地明明白白並無不同，前處比後地抗暴甚至更激烈；何以公主墳無一死，木樨地卻死以百計？何以萬歲軍在公主墳--木樨地之間之推進耗時近三個小時，而由木樨地直下復興門，未及二十分鐘？既然克制與瘋狂都是全集團軍性的，唯一的解釋就只能是：按照公主墳--軍博的推進方式與速度，後面五個路口越往市中心只會耗時越甚，清場主力是無論如何無法在黎明前到場的：那將意味著整個清場的失敗。所以按蔣捷連中彈的夜十一時十五分推測，應是至少在此前的一刻鐘之前，清場主力一定有過一輪十萬告急的請示、孤注一擲的決斷與明示後全集團軍性的重新部署：人若犯我，格殺勿論！不管未來正史拋岀誰來替罪。十一時十分左右萬歲軍的狂勁與膽氣，只能來源於中國最鐵腕人物的決斷！
破解著公主墳到木樨地之間遙遠的歷史密碼。我對司機感慨起來：即使奉旨濫殺的功利，也屬非人的無恥啊！何況在中國，我絕不相信區區一個少將，敢為功利擅命全軍首都屠城！
"你看前面！"司機提醒我。
原來木樨地橋頭靠中聯部一側，停著一輛乳白色的警車。兩個警察倚門而立。我連忙趕前雙手敬祭了一杯，又祭灑了一杯，才一邊默念著王衛華，蔣捷連，吳向東......人的世界永遠記得你們，懷念你們！一邊請司機往科技會館繞過去--那個飲彈者最多的方向是最該一酹的。
萬想不到的是：數以百計的中老年婦女，正在木樨地立交橋下科技會館一側載歌載舞！一角的幾個警察樂呵呵的。
載歌載舞！恰恰20年前千千萬萬血肉之軀阻擋鐵甲的木樨地橋頭！載歌載舞！恰恰20年前38軍開花彈開花的時刻--六三之夜近九時！這不啻國恥日--12月13日南京光華門在歡歌漫舞！商女不知亡國恨啊！
確實很沮喪，為一種精心，一種麻木，一種強迫遺忘的如此成功與如此無恥！
但一如我的"濃香"在溢，我確信，今夜另一種精心，一種清醒，一種悲愴的守護與20年前熱血澆灌的期盼，正在一橋之隔的木樨地29號樓前艱難卻不屈不饒、舉世矚目地聚集......我知道，那是良知世界本身的燭光之約，無論丁子霖今晚能否出得了思園。
我更明白，橋的那一側才是警車雲集......
西望木樨地
原題目：
國殤之夜（上） 公主墳到木樨地之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