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發而復刪的博客
半個月前的一篇博客文章,徹底打破了楊師群的平靜生活。
楊師群是華東政法大學法制史研究中心的教授兼碩士生導師。他開設在某門戶網站上的博客,有個頗具學術意味的冗長名字,叫《還原歷史,正視當前,探索未來》。
這篇後來引發極大轟動的博文,就發在這裡,標題叫《有同學告我"反革命"》。
在這篇博客文章裡,楊如是描述他的一次遭遇:"......上《古代漢語》課的學生到公安局和市教委告了我,說我在上課時批評政府,上面已立案偵查。"
楊在這則博文裡承認自己在上課時,"當然會批判一些與課文有關的中國傳統文化,在某些傳統文化問題上如果與當今有一些關係的話,我也會聯繫當今和批評政府。"
他回憶某天下課時有兩位女生前來找他,"憤慨地指責我怎麼能批評中國文化!批評政府!甚至眼睛裡已經含有淚水。"在博客裡,楊估計可能就是這兩位女生去舉報的,他表示欽佩兩個女生熱愛傳統文化的勇氣,但無法理解她們的這種做法。
在這篇不到700字的博文最後,楊感嘆 "這種事情居然發生在21世紀的中國,發生在中國的大學校園裡!太讓人匪夷所思了!"
這篇博文於2008年11月21日下午4點19分上傳,11月25日晚7點多被隱藏。在上傳不到一週的時間裏,點擊率和跟帖量迅速上升,在楊的博文後面,數以百計的跟帖展開火藥味極濃的爭論。
楊回憶,一些媒體人士也在博客上給他悄悄留言,希望瞭解此事的來龍去脈,但已經慢慢平靜下來的他,拒絕了所有的採訪。
他對一位記者說,他判斷學校的態度還是在試圖保護他,他的動機也只是為了在私人博客上一舒胸臆,並不想擴大事態。11月25日晚,接到一位朋友電話提醒後,他甚至主動隱藏了這篇博客。
他同樣沒想到網際網路的巨大威力,會讓一篇博客迅速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公眾熱議的話題。會在短短几天內讓他的同行,王曉漁、張鳴等同樣棲身高校的學者先後參與進來,撰文抨擊這種告密現象。
事實上,這篇現在只有通過搜索引擎快照才能找到的博文,緣起於當天的一次談話。
兩次接踵而來的談話
那天是11月21日,恰好是週五,楊師群沒課。他接到電話,叫他去人文學院辦公樓,一進門,學院幾位院領導都在等著他。
一位院領導開門見山,說有學生直接向市公安局和市教委舉報你在課堂上的言論,現在有關部門已經就這個事情立案。我們現在主要跟你核實兩個事情,一是你是否在課堂上講了有關某非法組織的事情,二是你是否提到了某海外網站的事情。
楊回憶,他當即回答說不可能,關於前者他既不相信也不瞭解,根本不會去涉及,後者他也知道分寸所在,更不可能去碰。
談話很快就結束了,但這次和院領導十幾分鐘的接觸,讓楊師群心裏很不平靜,教了近20年書,他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情。當天下午回到辦公室,他便發表了這篇博文,回過頭來看這篇《有同學告我是"反革命"》,楊承認自己當時比較激動,語句帶有情緒也在所難免。
第二天是週六,但楊師群的這個週末過得並不平靜。
這一天他被叫去談話,地點換到了華政長寧校區4號樓的校長室,分管教學的一位副校長在那裡等他。和這位校領導一起在等他的,還有前一天跟他談話的人文學院領導、校教務處、保衛處等四五位領導。
這次談話由這位副校長主導,內容還是集中在對前一天那兩個問題的核實上,問是否在課堂上談過某非法組織的問題,楊再次否認。
這次談話不到半個小時,讓楊覺得不安的是,他發現一位領導手裡似乎拿著一份筆錄材料,他估計是舉報他的學生寫的。
楊心裏覺得難過極了,他反覆對這位校領導說:"發生這種事情真是一種悲哀啊。"
這位校領導也是他在法制史研究中心的同事,最後也安慰他,說我們也只是核實一下相關問題,沒其他意思,以後上課應該多講主流的東西,更要盡量少講和課本無關的內容,對大一的新生們尤其要注意,千萬要記住:"學術有自由,課堂也有紀律。"
三個月的松江課堂
楊師群以前過的是很有規律的平靜生活,週一、三、四去學校上課,其他時間在辦公室看書搞科研,很少跟人往來,他自稱是與世無爭的人,但這兩次談話,讓他心裏再也難以平靜。
這位老教授陷入了從沒有過的迷惘之中,每天都要情不自禁地仔細回憶自己上過的每一堂課,在課堂上的每一句話。
除了帶研究生,58歲的法制史教授楊師群每週還有多達17節的本科生授課任務。本科生們在幾十公里外的松江校區,而他家在蘇州河畔的華政長寧校區。楊的身體其實並不強健,頭髮也早已花白,每週有三天,這個做事認真勤勉的上海人,清早六點半就得起來趕來往兩地校區的班車。
在他的學生眼裡,這也是個不太好糊弄的老師。在華政校園網的BBS"韜奮鐘聲"上,有人文學院的學生發帖打聽楊的世界通史課給分情況,有學生跟帖說他的課"給分一般",而且"每學期必然會有幾次點名",建議"想混時間的就不要選了。"
楊師群曾經開設的必修和選修課程,包括世界通史、古代漢語、大學語文、中國法制史、中國法律思想史、中外政治制度史等十幾門。
但這次出事概率最大的,居然是看似和當下距離最遠的古代漢語課,這讓他有點始料未及。
楊師群自己分析,事情很明顯是從9月到11月這三個月給本科生們上的課堂教學引發的。
這門課,是給剛剛進入大學的大一新生們開設的。在楊師群精心製作的PPT課件裡,第一堂課名為《大學語文第一課的漫談》。
他總要在這堂課裡強調大學和中學的區別、教育的目的和價值、強調這門看似和現實遙遠的課程意義重大,因為"不瞭解中國的昨天,就不會看懂中國的今天",而"中國現代化道路之艱難,可從傳統文化的歷史中得到解釋,也必須從中得到一定的突破"。
在第一堂課的課件最後,楊師群的習慣做法向學生公布自己的電子郵箱和博客地址,歡迎學生隨時和他討論任何問題。在他的博客鏈接裡,除了身邊的好友外,基本都是劉軍寧、賀衛方、秦暉等極為活躍的公共知識份子。
第一課之後,第一篇課文是節選自《左傳》裡的《鄭伯克段於鄢》,他會給學生講述這種骨肉殘殺的殘酷政治鬥爭泯滅了人性,對後來的政治傳統有重大影響。
在隨後的課文《勾踐滅吳》、《蘇秦始將連橫》裡,他會引導學生思考戰爭對中國社會和文化的巨大破壞力,思考知識份子總是喜歡依附權貴的劣根性。
他沮喪的是,這幾年來學生的質量明顯一屆不如一屆,他在課堂上興致勃勃地講這些時,相當多數學生是"呆若木雞"。
他更沮喪的是,回憶這近三個月的課程,很難確認到底是哪一天哪一堂課促成了學生的舉報。"我自信沒有在課堂上說過任何舉報所指控的話,但似乎每一堂課都可能引發事端,特別是第一堂課。"
對博客裡引述的那兩個課後來找他爭辯的女生,他搖頭苦笑,表示也已經完全無法記起具體是哪一堂課,講的是什麼內容。
四方襲來的風雨
很少見的是,楊師群不用手機,他說做學問時"很煩那種隨時被人打擾"的感覺。但這個古典意味甚濃的習慣,現在被他華政人文學院辦公室的同事抱怨不已。
事情傳開後,辦公室裡每天都接到無數從四面八方打來的電話,密集的電話都在尋找楊師群的聯繫方法,到後來,學院官網主頁中包含機構設置電話名錄的網頁目錄甚至也被刪去。
無法聯繫到他本人的媒體記者最後只好一個個上門來打探尋訪。12月2日上午,在終於成功地把楊堵在辦公室門口後,一位上海本地媒體的女記者甚至表示準備第二天去松江校區親自聽聽楊師群的課,看看到底講得怎麼樣。
與此同時,在華政BBS"韜奮鐘聲"人氣最旺的時事論壇裡,一篇名為"告密,也是公民的基本言論權"的主帖正在受到不少人追捧。
一個叫"許四多"的ID表示,"有些問題只能在小范圍內討論;大是大非面前決不能糊塗;最後的裁決還是應該交由司法機關處理。"另一個學生則對此事可能對學校本科教學評估的結果構成不良影響而憂心忡忡。
在另一篇名為《楊師群老師:自由與啟蒙》的主帖裡,幾個學生藉此對華政的人文教育進行了認真的討論:ID名為"往事並不如煙"的發帖人自稱大一時也曾上過楊的古代漢語課,很尊敬他,但由於楊老師的受眾是一群大一新生,社會知識是一張白紙,一旦新生接受了老師們宣揚的自由民主理念後,很自然就會用這套理論來思考社會問題,"這是非常危險的。"
他的結論是"楊師群的一些言論,包括對政府的評論,學術上討論是另一個概念,但是在新生面前講,那是錯誤的。"
另一位ID名為"bat_vampire"的學生則認為,"在那兩個女生身上,有無數種比告發更合理更有效更有邏輯的方法來表達自己的不同意見",但更重要的問題是教師"在法學院,如何能夠既傳授這些通識,又不造成強加於學生觀點的影響呢?"
他的同事趙慶寺在他的博客鏈接裡,把楊師群稱為"孤獨的思想者"。他的另外一位同事則在電話裡責怪他完全沒必要在課堂上跟學生去講真話,"應付一下不就得了?現在搞得人人自危。"
他並不滿意於這種勸說,如果是這樣,"連師生之間都不能講真話,大家都互相提防,這個社會還成什麼社會,大學還叫什麼大學?"
到現在,楊師群相信那兩個來跟他提意見的女生未必就是舉報者,他只是憤怒於這兩個強加在他身上的莫須有的罪名,"這不是近似於陷害麼?"
他還是希望看到真相,他希望有關部門出面告訴他,到底學生舉報了他什麼,到底他在課堂上說了什麼不合適的話。如果有可能,他表示願意好好和這兩個舉報的學生 "坐下來談談。" 他甚至能理解孩子們做這個舉動的幼稚,"他們也許壓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也就是教育的悲哀和社會的悲哀!"
讓他稍顯寬慰的是,也有他教過的學生在悄悄支持他。一個松江校區的學生專門給他發來郵件,也表示自己曾經和這些去舉報的同學一樣,"單純到近乎傻,很少聽到異樣的聲音,很少會去思考似乎確定但充滿謊言的事。"
" 當她們突然聽到您異樣的聲音時,她們會難以接受,因為這意味著她們先前20年艱難形成的世界觀,歷史觀都充滿謊言,她們會難以接受自己生活在謊言裡,她們無法接受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政治成績,歷史成績是她們愚昧的見證,她們難以接受曾經自己敬愛的老師告訴她們的會有謊言。"
"因為我也曾經這樣,所以我深深的理解她們.但是她們不知道,人的成長就是不斷重新認識世界的過程。"
還諱莫如深的細節
這個事件裡面,楊師群到底被舉報了什麼,有關部門到底是否立案了,這些細節至今諱莫如深。在楊師群的記憶裡,學院領導第一次約談時曾明確指出此事有關部門已經立案偵查。但12月2日,上海警方接受新民網採訪時,表示並未發現類似報案,而華政校方則表示事情真相正在調查中。
人文學院一位院領導參與了前述兩次和楊的談話,但他對本刊記者表示不願對此事作出回應,因為學校規定"這個問題由校宣傳部統一回答"。12月3日上午,記者致電華政黨委宣傳部,電話無人接聽,校黨辦一位工作人員表示,都出去檢查工作去了。
校保衛處一位吳姓女士則首先表示保衛處沒有介入此事,接下來說領導指示一律不接待電話採訪。
唯一對本刊記者明確回應了此事的,是主持上述第二次和楊師群談話的華政副校長。12月3日,這位校領導致電本刊記者,一方面沒有否認曾找楊師群談話,另一方面他認為楊的博客對此事的記載顯然有出入。
" 你這個事情,先去問楊師群,問他三件事,你拿筆記下來,第一件事情,哪個學生說過他是‘反革命'?第二件,哪個公安機關立案了?第三件事情,是不是那兩個女同學講了?叫楊師群把證據拿出來,問題就解決了!你們報紙在全國有那麼大影響,我給你指一條路,先去問他,不要問我,問清楚了,新聞的真實性就有了。如果他拿不出證據來,說明他有問題,不是我有問題!"
需要指出的是,楊師群這篇博客,是記錄在這位校領導和他約談之前,院領導約談之後。
楊的太太憂心忡忡,她感嘆丈夫的父親和兩個哥哥都是復旦、浙大等名校教授,雖然出自書香門第,但丈夫卻大半輩子不順利。因為受父親"反動學術權威"的連累,身為老三屆的丈夫曾在貴州黔東南地區插隊8年,回到上海攻讀完碩士已是年近四十,又個性耿直不拐彎,擔心他"老了老了還惹出事情來了"。
楊師群並不太願意去過多考慮將來的事情,他現在發愁的則是,按照學校領導的要求,以後不能再這麼對大一學生講課,那他還要想辦法重新備課,修改課件。
法制史研究中心是華政在法學界最負盛名的機構之一,在中心所在地的40號樓,學校給中心每位正高職稱的老師安排了一個單獨的辦公室。這個綠樹叢中的靜謐之地,擁有古色古香的木質構造,離他家只有區區5分鐘,是他最喜歡呆著靜靜看書的地方。
能在紅塵鬧市裡有這麼一個安靜的書桌,自覺與世無爭的楊師群很感激學校,又忍不住有點黯然神傷,他希望這個意外襲來的事情早點平息。
現在的華政40號樓禮堂,是原聖約翰大學的大會堂。每次從這裡走出來,楊師群總是忍不住要回頭看看這棟樓,正門的牆上左邊掛著他安身立命的法制史研究中心的銘牌,右邊則是一塊孫中山先生演講處紀念碑,上署:
"1913 年2月1日,剛剛就任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的孫中山先生在這裡發表演講,師生歷久歡呼,中山先生在演講中論述了科學教育的重要性,告誡青年:既有知識,必當授人,民主國家,教育為本。人民愛學,無不樂承。先覺覺後,責無旁貸。以若所得,教若國人,幸勿自秘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