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梳頭劉當差下來以後,我把賞菜交給他,這當然是份上上的貢菜。他非常感謝李蓮英,說‘他沒有忘掉從小提掃帚棒的弟兄'(從小在一起當差)。這就是李蓮英厚道的地方,他對待底下人從來不不扣,有本事對那些總督巡撫用去,一伸手要個一萬八千兩的銀子。可是跟圍在他手底下轉的人,決不雞毛蒜皮地算小賬。李蓮英經常說:‘眼前,擺著現成的河水,我為什麼不藉機會洗船呢?只要差事上讓我‘針'過得去,我一定讓‘線 '也過得去。'須要知道,當太監的好人稀,他們整天悶著頭琢磨壞主意,什麼邪的、凶的、狠的主意全有,但對李蓮英叫聲‘李總管',還是心悅誠服的。我不是替李蓮英死鬼翻案,說實在的,底下的人很少有人咬牙切齒恨李蓮英的。這是我親身的體會。
"正月初二,是一個最風光的日子。
"我送走了梳頭劉,就要開始打扮自己了。
"我曾經說過,清宮的宮女是嚴格要求樸素的,除去正月和萬壽節(十月)外,平常是不許穿紅和抹胭脂。誰要打扮得妖裡妖氣,說不定要挨竹板子。挨竹板子,疼是小事,丟人是大事,讓執法的太監把衣服一扒,褲子褪下來,一點情面不留,露著白屁股(內廷的規矩,挨打,是要肉直接挨到板子的,不許墊中衣),趴在廊廡的滴水下,一五一十地挨打,打死也不許出聲(跟太監挨打不同,太監挨打不脫中衣,要大聲求饒),挺大的大姑娘,臊也得臊死。所以我們的打扮都是淡妝淡抹。
"我換上紫紅色春綢絲棉的棉襖,青緞子沿邊,金線的絛子,高高的到耳垂下的領子,領子上沿著灰鼠脊子出鋒的邊。外面罩個蔥心綠的大背心,由領子往上是雙絛子萬字不到頭的圖案,蝴蝶式的青絨紐絆,綴著精巧鏤刻的銅紐扣。最最重要是腳下那一雙鞋,那叫做--五福捧壽的鞋。鞋幫兩邊飛著4 只蝙蝠,是用大紅絲線繡的,鞋尖正中有一隻大蝙蝠,特別加心繡的--是底下要墊上襯才繡出來的,好讓蝙蝠鼓起來。鞋口的正中間,要繡一個圓的‘壽'字,大蝙蝠張著翅膀捧著這個圓球似的‘壽'字。‘壽'字中間嵌上一顆珍珠,嵌在‘壽'字的中心,也正對著蝙蝠的頭。蝙蝠頭的兩側有兩個黑點,是眼睛,眼睛正看著這顆珠子。這雙鞋就是我們通天的金字招牌。不是儲秀宮伺候老太后親近的人,是沒有資格穿這樣鞋的。我們穿著這樣的鞋走到哪裡紅到哪裡。這樣的鞋也只許過年和萬壽節穿。我們就憑這雙鞋走在西二長街的甬路上,連老一點的太監都要躬身行禮,他們往甬路旁一站,問一聲‘姑娘新禧';小太監則就要退到甬路旁一丈多遠,兩手下垂站好,低著頭,當你走近的時候,才恭恭敬敬向你請個安,輕聲問一句‘姑姑好'!連眼皮都不敢向上翻一翻--這就是我們的威風!"
她像小溪流水一樣,潺潺不斷地談了一長串的話,裡面有辛酸也有歡快。我勸她休息一會兒,喝一點茶。她興猶未盡地長吁了一口氣,花盆底鞋接著往下說:"穿這樣的鞋也不是件容易事,要像考舉人考進士一樣,三更燈火五更雞,起早貪晚,苦熬幾年才能辦到。我們替姑姑包千層底,緝鞋口(緝音期)、绱鞋、楦鞋,尤其是緝鞋口,口外面要沿上貉子皮,翻毛出鋒,針非常難拔,甚至做一針,須要用牙咬著拔針。我們辛苦做了三四年以後,熬了不知多少個通宵,不定哪一天,姑姑才輕輕地吐出幾個字:‘你也做一雙試試穿吧!'這樣的輕聲,像蚊子叫一樣,但在我們聽來卻如春雷震耳,馬上屏氣斂足,蹲下身請安道謝。小姐妹們也立時傳揚起來,某某可以穿五福捧壽的鞋啦,表明你是伺候老太后的近人,都來羨慕你。從此,你走到哪裡受恭維到哪裡。宮裡的人就這樣的勢利眼!只要你有一點勢力,大家像蒼蠅一樣,圍著你亂轉。"
一口氣說完了鞋的故事,她那興奮勁才稍稍過去一些,喝一口水,眼睛看著窗子的外面,默默地沉思著。這時,誰要打攪她,她會不高興的。
她愣了一會兒神後,漸漸恢復了常態,淡淡地繼續往下說。她說話像剝捲心菜一樣,一層一層地往下剝,層次非常清楚。屋子裡的空氣顯得有些沉悶了,所以她半開玩笑地說:
"說書的管我們叫宮娥綵女,正當職業好像就是搽胭脂抹粉。其實並不是這樣。我記得從前跟您說過,我們宮廷裡頭講究的是珠圓玉潤,可以說這是美的標準,並不是大紅大綠。宮廷風度,不論皮膚或穿的、戴的,要由裡往外透著柔和滋潤。這話很難說清楚,譬如搽粉吧:
"我們白天臉上只是輕輕地敷一層粉,是為了保護皮膚。但是我們晚上臨睡覺前,要大量地擦粉,不僅僅是臉,脖子、前胸、手和臂都要盡量多擦,為了培養皮膚的白嫩細膩。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必須經過長期的培養才行。我們宮裡有句行話,叫‘吃得住粉',就是粉擦在皮膚上能夠融化為一體。不是長期培養,是辦不到的。有的人臉上擦粉後,粉浮在臉上,粉底下一層黑皮,臉和脖子間有一道明顯的分界痕跡,我們管這個叫‘狗屎下霜',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們的皮膚調理得要像雞蛋清一樣細嫩、光滑透亮。老太后是個好勝的人,這樣跟老太后出門,在王公貴婦人面前才不致讓人比下去。要不,和人家一比,像個小蠢雞子似的,以後太后再也不帶著你了。老太后把我們和裝飾品同等看待,別人的裝飾品不能勝過老太后。肅王福晉長得很漂亮,頭梳得也精巧,耳墜的翠玉照得半邊臉都是綠的,把皇后、小主們都比下去了。老太后很生氣,叩見時始終沒給她好臉。所以我們打扮也有職務上的關係。"
憋在心裏的多年鬱悶情緒,像沉渣似地淤積在她的心底,一經回憶的攪動,便又浮泛起來。所以她不嫌絮煩地說了很長時間,隨後她又像說秘密似地笑著對我說:
"您知道,多麼莊嚴的金鑾殿,必須讓瓦匠在殿頂上先撒尿;多麼珍貴的燕翅席,必須讓廚子先嘗第一口。老太后多麼精緻的化妝品,也必須由我們先試新。譬如拿胭脂說吧。
"差不多一過了陰曆四月中旬,京西妙峰山就要進貢玫瑰花,宮裡開始製造胭脂了。這事自始至終要由有經驗的老太監監督製造。老太后的精力非常旺盛,對於這些事也要親自過目,所以我們也隨著參與了這些事。
"首先,要選花。標準是要一色砂紅的。花和花的顏色並不一樣,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把花放在一起,那顏色就分辨出來了。一個瓣的顏色也不一樣,上下之間,顏色就有差別。因此,要一瓣一瓣地挑,要一瓣一瓣地選。這樣造出胭脂來才能保證純正的紅色。幾百斤玫瑰花,也只能挑出一二十斤瓣來。內廷製造,一不怕費料,二不怕費工,只求精益求精,沒這兩條,說是御製,都是冒牌。
"選好以後,用石臼搗。石臼較深,像藥店裡的乳磨,但不是縮口,杵也是漢白玉的,切忌用金屬。用石杵搗成原漿,再用細紗布過濾。紗布洗過熨平不許帶毛絲。就這樣製成清淨的花汁。然後把花汁注入備好的胭脂缸時。搗玫瑰時要適當加點明礬。說這樣顏色才能抓住肉,才不是浮色。
"再把蠶絲綿剪成小小的方塊或圓塊,疊成五六層放在胭脂缸裡浸泡。浸泡要十多天,要讓絲綿帶上一層厚汁。然後取出,隔著玻璃窗子晒,免得沾上塵土。千萬不能烤,一烤就變色。
"用的時候,小手指把溫水蘸一蘸灑在胭脂上,使胭脂化開,就可以塗手塗臉了,但塗唇是不行的。塗唇是把絲綿胭脂捲成細卷,用細捲向嘴唇上一轉,或是用玉搔頭(簪子名)在絲綿胭脂上一轉,再點唇。老太后是非常考究的,對這些事絲毫也不馬虎。
"我們兩頰是塗成酒暈的顏色,彷彿喝了酒以後微微泛上紅暈似的。萬萬不能在顴骨上塗兩塊紅膏藥,像戲裡的醜婆子一樣。嘴唇要以人中作中線,上唇塗得少些,下唇塗得多些,要地蓋天,但都是猩紅一點,比黃豆粒稍大一些。在書上講,這叫櫻桃口,要這樣才是宮廷秀女的裝飾。這和畫報上西洋女人滿嘴塗紅絕不一樣。
"我拖拖拉拉說了一大篇沒用的話,該說正經的了。"她微笑著說:"人們都知道老太后注重修飾,所以我說得詳細一點。
"我早晨梳洗打扮完了,拿上小包裹,小太監跟著(宮女不許單人行走),先到永壽宮西配殿,這裡是李蓮英、陳全福歇腳的地方。陳全福拿起一個包裹說,咱倆一塊走,我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們是想藉著我這條小水溝,向外面流點髒水。我乖巧地把陳全福的小包包在我的包裡。
"我又要節外生枝地說幾句話了。太監出入神武門只許空身進,空身出。一般的王爺貴人都進東華門或西華門,不進神武門。神武門離後宮較近,是太監出入頻繁的地方。宮廷的規矩特別嚴,太監出入不許攜帶包裹,護軍有權對他們搜身。只要一出順貞門(御花園的後門,面對神武門),就是護軍的管轄範圍了。我們會見家屬是出神武門,要走好遠的一段路,所以太監要往外拿小包裹,定要找我們替他攜帶。再說,太監和護軍例來就不和睦,護軍一般都‘旗份'好,祖宗全是隨龍進關的,有過汗馬功勞,現在他們到茶樓酒肆裡也是‘爺'字輩,根本瞧不起淨身求靠的太監。可是,太監能接近太后、皇上、皇后和貴人們,護軍根本沾不上邊,太監常常借上頭的權勢,給護軍點窩囊氣受。光緒初年護軍和太監打過幾場架,都是太監佔上風,上頭有意無意偏向了太監,所以護軍始終有些氣不平。因此,太監也有意避著護軍。現在把小包交給我帶出,免得有口舌。
"陳全福是個老太監。是儲秀宮看宮門的頭兒,屬實權派。‘宰相門房七品官',何況儲秀宮呢?但陳全福的權勢,也只限在宮內,一出宮門就使不開了。所以他想往外偷運點東西,必須藉機會。太監按正常來說,所掙無幾,是比較清苦的,一有機會就講究偷,可以說沒有不偷的太監。今天的時機正好,人們興高采烈地過節,人來人往也很多,再說我是老太后的貼身丫頭,春節老太后賞點東西,這是情理之中的事,誰要是過問,看我把臉一翻,讓他們問老太后去。--誰敢惹這份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