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的九月已經很冷了。出了柳條編的柵門不遠就是菜園,這也是劉家種瓜果的地方,夏天這裡的黃瓜,香瓜,黃姑娘,豆角等給一家人帶來無盡的快樂,特別那一小片甜桿,別看長得像高梁,你要是折斷一根來,用牙咬開皮嚼一嚼,那個甘甜的汁液,保險會使你沉醉。可是到了九月,秋風吹走了瑩綠,只有一些黃葉在風中嗚嚥著。金鵡牽著妹妹的小手,把她引到那幾壠種姑娘的地方,掀開地上的枯枝和落葉,尋找被遺落的果實,一會兒就找到了一小捧熟透的黃姑娘,金鵡扒開一個擦了擦,把那個黃黃的小珠寶塞到妹妹小嘴裡,金慧咬了一下,那小嘴又咧開了,"甜!姐。"金鵡拍了一下她那有些蒼白的臉蛋,把黃姑娘裝進了她兜兜褂的小口袋,那個桃形的袋子便鼓脹起來。金慧用手捂著它,一臉的幸福。金鵡牽著妹妹往回走,風太涼了,她覺得很冷,更怕這個小不點挺不住。村頭幾輛大膠皮停地臨街的路上,車上是滿滿的糧食袋子,那都是昨夜去城裡送公糧的車,一看就知道那是沒有送下的豆子,因為不合格又給打回來了,車旁邊還坐著一群愁眉不展的農民。院子裡是累得汗流浹背的牲口。
糧食已經進家,對農民來說,還有一道最難的關就是送公糧了。中國的政府同蘇聯定立了中蘇友好條約。那時蘇聯看中了中國東北的大豆,說要用鋼鐵交換。但是他們要求的條件是非常苛刻的,每個豆粒要一樣大,一袋子中幾乎不能有一顆豆子是小個,或者變色,或者兔唇,這一下東北的農民就糟了殃,家家是一個粒一個粒的挑豆子,家家是一次又一次的送公糧。每次送公糧都是人困馬乏,提心吊膽,每家都有幾千斤公糧,不斷的交不上,不斷的被批鬥,不斷的被罰款,至使很多家被逼得都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幾千斤的豆一個粒一個粒的重挑一遍,那可不是玩的,可是公糧交不上也不行,只好走上了絕路。那一年的秋天,村上就有幾個大伯,因為幾次交不上公糧,就上吊自殺了。有一個叫劉萬庫的大伯,送了七次公糧還沒送進去,晚上坐在家裡發愁,第二天村幹部來叫他時,發現他早已吊死了。北村的一個婦女是個寡婦,本來就沒有勞力,只好請人家幫著送公糧,可是連送了兩次都沒送進去。那女人覺得沒路,只好投河自殺了。劉春知道這是一場硬仗,只好帶著老婆孩子日夜挑豆子,"不用著急,一定挑好,我們爭取一次送進去呀!"雪蓉反覆說這句話。"媽,我們就送一次。"金鵡說,"對,我們就送一次。"金玉說,"你就會跟姐姐學!"雪蓉點了金玉的額頭說,金玉生氣了,不理人了。
看看人家的公糧都送完了,劉春家的還沒有動。"劉春家的,怎麼還不送啊,再不送就給你家挂白旗了!"村幹部威脅說,這話說得雪蓉心慌,可是她還是不敢大意,她知道交不上公糧更可怕,她更知道那幾千斤黃豆再反工一次是多麼的可怕。"一定要好好挑,豁上挂白旗也要一次交上去。"她鼓勵已經累得抬不起頭來的兩個女兒說。終於挑完了,到了送的那一天,很少給佛上香的雪蓉走到婆婆設的佛像前,點上一支香,高高地舉過頭,"神啊,我雖然不太虔誠,可是我也沒做過什麼壞事,這次我求您幫我家過去這一關吧,如果過不去,我也不想活了!"她掉下了淚。"真是,你拜佛怎麼能說這麼喪氣的話呢?"保珍有些不高興,"我說了,我們一定能送上去的,你們怎麼不信呢?"金鵡看著媽說,雪蓉看著女兒,"這真是神讓她來幫我的嗎?"雪蓉想,"誰家的孩子有這麼機靈啊!"她看見小小的身子後面,還有一個高大的藍瑩瑩的身影,真像畫中的觀音,"媽,你看什麼呢?我怎麼了?"金鵡問,"看什麼?看我的閨女有本事啊!"雪蓉說完就去裝車了。
劉春和雪蓉去送公糧了,保珍在家裡真是坐立不安:那就像面臨生死關頭一樣,她地屋裡走來走去的說:"哎喲,金鵡,你說說,這回能送上嗎?""能,真的能送上!"金鵡肯定的說,一會她又跌跌撞撞的走過來,那三寸金蓮的小腳已經腫了,她疼得把鞋脫下,揉著腳說,"金鵡,現在沒事吧!"其實金鵡已經看到了有些麻煩,但她不想給奶奶說,她知道,公糧這一次是能交上的,就不想讓奶奶著急,更何況保珍已經夠著急的了。夢賜跑到奶奶身邊,"我要吃好好!"保珍不想去做,就裝著聽不見。"吃好好!"夢賜又說,保珍把一袋餅乾放在他面前,"小賜,先吃點這個,一會兒我給你蒸雞蛋糕!"夢賜把餅乾扔老遠,"不!!我現在就要!"金鵡把餅乾拿起來,放在金慧面前說,"小慧,來,吃餅乾!"金慧哪裡敢吃,眼巴巴地看著那袋餅乾,一動也不動。"你敢!這是我的餅乾!"夢賜把餅乾搶在手裡,氣勢洶洶的說,"你不是要吃雞蛋糕嗎?"金鵡氣不過的想搶他的餅乾!"我都要,我要雞蛋羹,也要餅乾!"他揮著拳頭說,金鵡還真的搶不過他,他實在是太有勁了。
到半夜,劉春兩口子才回來,保珍看到他們的車是空的,高興得直念佛,這真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啊!"媽,真是好懸吶!"雪蓉心有作悸的說,"要是那個人再壞一點,我們今年就不用過年了!"原來他們把車拉到糧管所以後,看見那兒已經排了長長地隊,每個人都像上刑場似的眉頭緊鎖,要是你聽見裡面有一聲歡呼,那就是他的糧食通過了,可是通過的是很少的,農民們看見糧檢人員不斷的在他們的袋子上狠狠在刺著,金黃的豆子流了一地。"不合格!"檢驗員大叫著,把他們的糧袋從車上推下來,"同志,同志,您再給看看吧,這豆子我們可費老鼻子勁了!"一個送公糧有老人低聲下氣的求著。"好了,好了,拉回去吧,這可不是你想的,說幾句好話屁也不頂!"老人被推出來,他牽著騾子拉著一大膠皮豆子,邊走邊哭。那圓圓的豆子像個小溪一樣的往下流著,"大爺,你的豆子都灑了!"雪蓉拉住老人的手說,"不要了,不要了,命都要不成了,還要豆子幹什麼?"雪蓉看著老人,覺得那老人長得很像自己的父親,心裏一陣難受,不覺掉下淚來。
劉春看見雪蓉流淚,氣極了!"流淚,你這個臭娘們,你想把霉運招來呀!"雪蓉看見劉春眼睛在冒火,知道他害怕,就趕快擦擦眼睛微笑說,"不是,我是眼睛迷了!"快到下午的時候,他們終於排到了,看到那個糧檢員走過來,雪蓉就像見了鬼一樣,渾身哆嗦起來。"你,過來!"那人喊著,雪蓉一下子不知道怎樣邁步。"我們當家的還沒過來。""要你們當家的幹什麼,你把車往前趕趕就行了!"糧檢員生氣的說,他可能不知道,世上怎麼還有這麼笨的女人。這時劉春過來,看見雪蓉的牙顫得格格響,就把她往後推一下,自己趕車過去。一個糧檢員拿一個又粗又長的鐵東西往他們的袋子狠狠的囊進去。"有一個兔唇!"糧檢員喊著。劉春的臉一下子白了,雪蓉清醒了她想,‘不行,一定要爭取!'這時她反爾冷靜下來。"同志,我這個豆子是一個一個檢的,您再查一查吧,保證不會再發生這種情況了!"糧檢員不理她,又去檢查別的車去了。"走吧!你現在可以哭了!"劉春說,"不,我要等!"雪蓉堅決的說。直到很晚了,糧站一個人也沒有了,那幾個糧檢員才走過來,細細地查了好幾遍,果然很好,才收了下了。
保珍給兒子和媳婦端上大碴子粥,沒有放咸菜,而是拿了兩個咸鴨蛋,全家人都笑得合不攏嘴,雪蓉更是高興得連粥也喝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