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郁的父母本來是住南坑的,可是因為他們是地主,革命積極份子就勒令他們住到北炕上去,讓貧下中農的劉春住南坑,這讓劉春全家很不好意思,但這是命令,而且要立即執行的。因為兒子生死不明,兩個老人多少天都是不吃不喝的,幸虧雪蓉燒炕時,扒一些熱灰給他們,老倆口就對面坐著烤火。長時間一動也不動,像兩具屍體一般。雖然雪蓉知道他們的兒子已經死了,可是誰又能忍心告訴他們呢?所以看見他們的樣子,雪蓉的眼淚就一串一串地滾下來。「大爺,大娘,喝點水吧!」雪蓉端一碗糖水放在他們的炕沿上,老爺子擺擺手,可是那老太太是一點表示也沒有。「媽,那個大爺回來了,就坐在炕上呢,可是,可是。爺爺和奶奶怎麽不理他呀!」金鵡說,雪蓉嚇了一跳,「住嘴,金鵡,你胡說什麽?!」因為雪蓉懷孕,寶珍就被拉去鬥地主,雪蓉帶著兩個不懂事的孩子,守著兩個不吃不喝的垂死老人,本來就提心吊膽的,怎麽受得了這話?
「可能是文郁大哥的鬼魂回來了吧!」雪蓉想,她也影影綽綽的看到了劉文郁的身影。這下她心中更加害怕了,期望著寶珍或劉春快點回來,那怕是劉春罵人,也比這死一般的日子好過些。門忽的一下被打開了,幾個革命積極份子衝了進來,都是年輕的小夥子,他們對著北炕的老夫妻大喊大叫,可是兩個老人一動也不動。過後積極份子就開始搶東西,其實幾天的搶劫,老夫妻早已一無所有,於是兩個半大男孩子就把老太太身上蓋的小半褥子拿在手裡,可是老太太沒有任何表示,可當他們去搶老頭的被子的時候,那老人竟然死活不放手。是啊,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屋裡,沒有一點棉花可怎麽過呢。可是這些年輕人不管這些,只有全部拿走,才能表示自己是真正的革命積極份子啊。只見那個小夥子雙手一抖,就把那老頭子摔倒在地,另一個年輕人又對老太太踢了一腳,老太太也倒在地上,但奇怪的是,那老太太倒在地上,卻還是保留著坐姿。這說明她早已死去多時了。有一個膽大的,用手試一下老太太的呼吸,才發現人早就歿了,而且面部像冰一樣涼,「哎喲,這老傢伙早就沒氣了,我可不在這兒陪死鬼了!」那個人搶先跑了出去,其它人也爭先恐後的往外跑。
老頭這才知道老伴已死,大笑說:「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就不怕了,也不傷心了多好啊!老伴啊,一輩子看你木呆呆的,關鍵時候,還真聰明吶」淚水從他的鼻樑上蔌蔌地流下來。他想把老太太的身體弄直,可是那身體早已經僵了,哪裡弄得開?他只好又趔趄著把她搬到火盆邊上坐好說:「你呀,不懶,連死了都得坐著,那就坐著吧,再陪陪我,說不上啊,明天我就追你去了!」說著又笑著擦起淚起來,雪蓉受不了,早跑到櫥房哭去了「媽媽,有二個大娘,一個在那坐著,一個站在大爺的後邊。」金鵡跑出來叫媽媽。說著,就又跑進屋去,雪蓉好害怕,她想拉住金鵡,可是抓空了,那孩子蹬蹬就跑到老頭面前,「爺爺!奶奶在這兒呢!」老頭吃了一驚,趕快往後看,卻發現身後什麽也沒有。但他還是相信,他的女人在這兒,這使他很安慰,「秀榮,你要是想走,那你就走吧,也不用不放心,這把年紀了,路死路埋,道死道埋,你要是想陪我呢,那就再坐一會兒,我給你說說話,我看不見你,小孫女說看見了,那你就是在這兒的,你呀這一輩子對我挺好,我呢有些對不住你,我就說聲對不起吧!」老頭忽又問金鵡說,「丫頭,你奶奶還在麽?」「在這兒,她在哭呢?」金鵡伸手去抓,「爺爺,我抓不到奶奶!」金鵡喊起來。「行了,知道她在就行了。」老頭子把孩子推給雪蓉。「你也不用傷心,都完了,結束了,只是不太如人意罷了。」於是老人不再說話,只是默然地抱著火盆。
劉春很晚才回來,雪蓉告訴他大娘已死的事。「得把她趕快埋了,不然明天那些人還不知道想出什麽鬼點子,就不好辦了。還是我送她去吧。」劉春把老太太放在地上,按吧,按吧,雖然還是拘摟著,但總算是像個人形了。雪蓉找了床舊被單,把老太太裹了裹。老爺子背朝牆,很絕決的不看一眼。劉春把老太太抱到車上,又進來問一聲老頭子說,「大爺,你還看一眼吧?」老人擺擺手。正好寶珍也回來了,因為雪蓉有身孕,那些幹部就叫寶珍去湊數。寶珍性子硬,叫幹壞事,那就一句話,「我不會!」說什麽也不伸手,那些工作隊的,看她比自己大好幾十歲,又是個貧農,真是拿她沒辦法,但他們背地裏也切齒說,「她要是個地主婆,不打斷她的腿才怪。」雖然拿她沒辦法,可也不能便宜她,所以就專找了許多髒活累活給她幹,好在寶珍從小就干苦力,這些可難不住她。她看見劉春把老太太的屍身抱到車上,就趕快揪出自己心愛的小花被,「春,把這個給你奶奶鋪上,她沒有棺材,有這個到那邊也許好過點。」說著她傷心地哭起來。「春他媽,你也別哭了,她走得挺是時候的,你想她要是活下去,得吃多少苦啊?」寶珍看到老伯來勸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帶著哭腔說:「好,大爺,咱都不哭,你可要保重啊!」「行了,行了,你別惹事了!」劉春生氣的對寶珍說。「不是找著叫人家說你沒覺悟嗎!」
大膠皮上路了,響著一片冰雪的聲音。村上的人都說,「這老太太吃齋念佛的也沒白念,一來運動就死了,還有大膠皮送呢,不像那老伴,多活了幾年多吃多少苦!」車走後,雪蓉發現地上有二大袋東西,‘喲,這劉春也變了,也往家拿勝利果實了!」她想著,在這樣的情況,你想當個好人,那可不行!她想著把袋子往屋裡拖,可是拖不動,死沉死沉的,‘什麽東西呢,是金條吧!’她自嘲的想,她知道劉春要拿的東西,一定是人家不要的,那就不會是什麽財寶了。只好解開袋子看,「啊,是書!」金鵡興奮得叫起來。雪蓉也很高興,她雖然不識字,可是她小的時候是經常聽哥哥們說書的,覺得 書裡說的事真是太好了。娘倆個興高采烈的往家裡運書,原來一本書也沒有的家,現在一下子有半炕的書,還有比這更令人興奮的事嗎?小金鵡坐在書堆裡,一本一本的撫弄,翻看著那些好看的畫,真想知道那些字啊,「金鵡,看明白了嗎?給媽講講!」雪蓉笑她說,「我都知道,就是不告訴你!」金鵡這時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一些,是什麽呢,她也說不清楚。
晚上劉春看見雪蓉把書放在炕上了,很高興「大文盲也知道珍惜書啊,難得!」「哪裡是我啊,我正想把它們當柴燒呢,是金鵡寶貝似的不放手?」雪蓉氣他說,「我呀,就知道像你這樣的蠢才是不可能慧眼識珠的,還是我那女兒有眼力!」劉春說了這麽一句,不單雪蓉吃一驚,他自己也覺得有些不適應,就不再說話,集中精力整理他的書去了,他又從車上拿出一個油得很好的小箱子,把他的書整齊的擺在裡面,看了又看,臉上的那種滿意的笑是從來沒有過的。「從哪兒弄來這麽多寶貝啊?」雪蓉問。原來白天去一個宋姓地主家挖浮財時,人們都在搶著值錢的東西,卻碰倒了一個大書架,許多書散在地上,爭奪勝利果實的貧雇農們在上面踩來踩去的。這使從小就喜歡書的劉春非常心疼,就把它們都裝到袋子裡。到分果實的時候,大家都拿到自己中意的東西,沒有誰想要書,工作隊的一個領導就開玩笑說,「劉春,就把這些書分給你吧!」沒想到劉春還特別高興,立刻就把書放在自己的車上了。結果大家都為這個大傻帽笑了一回,因為書是不用分的,隨便拿就行,只是那些不識字的農民誰也不想要罷了,後來工作隊的幹部又把地主的一個小木箱分給他,說是讓他裝書用,這就是劉春在土地改革中分到最多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