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淹死會水的
探索生命的奧秘需要生理解剖這類學科,但這類學科真的能直達生命的奧秘嗎?生命有如音樂,我們在探索音樂的奧秘時是否用物理方法研究琴弦、解剖琴體?研究發聲原理是否等同於研究音樂?我們在研究生命時真的找準「科學」對象了嗎?探索音樂的奧秘不拘於對樂器的研究。中醫理論超越人體研究生命,把自然界看作是人的外在身體,注重外在身體和內在身體的協調和諧,在這種生命研究中中醫把握的不是生命的本質?
除了把自然界作為人的外在身體統一在中醫理論中,中醫的另一特點是注意把握技術與醫學的辯證關係。
醫術有時會背離醫學方向,如同游泳技術會把泳者引向死亡。年輕時認為「淹死會水的」這個論斷不能成立,因為不合乎邏輯。真要是會水怎麼會被淹死?既然被淹死了又怎麼能稱上是會水?於是,凡是被淹死的,我就否定其游泳技術,其被淹死就是其技術不過硬的證明。我認為這個邏輯像鐵三角一樣牢不可破。可我後來看到這樣一個事實,好多泳者正是死於有比較好的游泳技術,從而驗證了人們的「淹死會水的」這一說法。
我研究游泳者淹死過程的照片,通過分析,我認為有的泳者技術相當好,姿勢沒問題,力度也很強,之所以淹死,問題不是出在技術上而是出在游泳觀念上。最讓人痛心的是,死者到最後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游泳觀念有問題,如果他們在最後一刻改變認識都能完成自救,他們成了自己思想認識的犧牲品。
長期以來,人們憑藉技術走到自然的對立面。技術成為人們戰勝自然,征服自然的武器。我們不僅形成技術依賴,還形成了技術思維定勢。這就造成了在危急時刻,有時有技術比沒技術糟糕的情況。靠技術游泳,尤其以競技狀態渡江是很魯莽的做法。如果泳者在生死存亡的關頭能收斂技術,順應水性,不與風浪搏擊,把自己當成水的組成部分,你就會發現水並不是與你敵對的,不是想置你於死地的。當你不是拚命想要掌握控制身體的主動權時,你會發現你並沒有失去這一主動權。
那麼多的泳者不是死於游泳技術而是死於不放棄游泳技術的游泳觀念,這是一件多麼令人痛心的事情。讓一個技術高超的人在關鍵時刻能丟棄技術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一味拼博,到最後也不另辟道路是大多數人的做法。有誰認識到了靠技術過江是個危險的思維定勢?在這裡無論你怎麼證明這一思維的正確性都救不了泳者的命。
看毛澤東暢遊長江的錄像,我頗吃驚。他老人家沒有泳姿,他游泳就是在水裡翻滾,無技術可言,從這一點上可以說他不會游泳,但你得承認他識水性。他為什麼號召人們到江、河、湖、海裡去游泳?因為游泳池裡沒有多少水性可識。
學游泳,技術不是一切,有很多東西是在技術之外,不知道這一點,就算是會游泳,也不能算是識水性,而不識水性就有送命的危險。
中醫有時候看上去是那樣地缺少技術含量,是那樣地無技可用、無技可依,既使有技,這個技也是藏在自然的狀態之中,那樣地不顯、不露,這在科技時代真是有點讓干中醫這行的人蒙羞。可是,正像一個走進原始森林的現代人,他的信心和勇氣不是來自於內心,而是來自於他手中的槍。一旦失去這支槍,他就失去所有的價值。西醫將所有的價值都外在化了,從內在上看不到人。中醫看上去落後,可是我們是不是也應看到中醫在技術與醫學關係的統一上確有獨到之處呢?
母親沒有教給我技術,沒有傳給我絕招,迫使我挖掘自身潛力。如果一個人有了內在的東西再獲取技術,就是技術為人所用,而不是人做技術的奴隸,甚至被技術所害。
如今的醫院離不開設備,醫生離不開儀器,醫院和醫生共同組成一個嚴密的大機器。醫務人員的身心緊緊依附著技術、依附著醫院,離開醫院,醫生就什麼也不是。他們不是個體的人,健全的人和完整的人,談不上心靈的自由和解放……大學生們為什麼往大城市擠?為什麼求職?因為學校給予他們的書本「技術」就像賣身契一樣,將他們依附在具有機器性質的社會技術團體中了。
這種依附關係是如此地折磨人,以至人們的心理普遍不適,產生種種心理問題。對此,人們多從社會角度進行分析,少有從科技角度著眼,所找的多是單一原因,少有複合因素。出於技術觀念,有病就得治,不治就是錯誤,不具有技術含量的治、不治而癒的醫就受到指責、嘲笑。社會進步的標誌表現在治病上就是有病必治、小病大治,大病動用全院、甚至全國的醫療手段治。
被淹死的會水者至死不明白自己的死因,活著的人以一句簡單的「技術不高」就把責任還給了死者。正如北京大學用「憂鬱症」一詞就把大學生的死因還給了死者,使這所當年盛產瘋狂天才的學校淘汰了瘋狂,也淘汰了天才。「淹死會水的」是一句什麼樣的咒語?
(四十七)做自己的第一醫生
我不是醫生,由我來談中醫有兩個負面效果,一個是被人嘲笑為「儼然一副大家模樣」,有裝腔作勢,欺世盜名之感。另一個是把中醫降低到了一個非醫生也可以談的程度,使中醫不像一門專門學科。
這就扯出另一個話題,專業分科問題。我們知道,西醫分科很細,有專門研究腦的專家,有研究心的專家,有的專家就研究手,不管別處。於是,一個專門研究手的專家,可以有高級醫生的職稱,但很可能連個感冒也治不了。如果一個中國農民來到大醫院,他很可能一時半會理解不了,為什麼被稱作主任醫師的大夫卻看不了他的病?為什麼越是細枝末節就越高級?
中醫難以分科,難以頭疼醫頭腳疼醫腳,於是,按西式思維中醫就是不專門、不高級。中醫,能為一個外行人侃侃而談,在一些人看來就說明中醫的專業技術含量很低。在他們看來中醫的大眾性就是它的低級性和無價值性。這是不是科學分泌出來的愚民思想呢?
這是一對矛盾,我們認為簡單的就是低級的,於是就走向複雜和專業化。所謂專業就是不為專業之外的人理解,「外人」除了崇敬、敬畏,無權提出質疑。許多學者在專業的堡壘中稱王而洋洋自得。如果自己的專業能為普通人所理解,那就是專業人士的恥辱,因為專業性越高它的大眾性就越低。於是隔行如隔山,人們彼此越來越難以理解了,相互批評卻沒有批評權。
我想問的是,作為人類社會,可不可以這樣無止境地專業化下去?如果這樣發展下去,當我們消滅了所有社會階級性分歧實現大同世界之後,會不會因科學分岐而再次出現分裂?如今為什麼醫患關係緊張,有那麼多醫療糾紛?為什麼人們仇視執法人員,上訪案件激增?對此,人們多從社會制度上找原因,而少從專業隔閡上作考慮。其實,衝突往往起於非專業人員不接受專業人員的解釋。我們這裡的醫院設立委屈獎,專門獎給向患者方解釋醫理而沒有被理解的醫生。看來,無法解釋,說不清楚是西醫也存在的問題。如果一解釋就能明白現在為什麼不普法了?
人們有要求理解專業問題的願望,人們不因理解能力被否定和行業限制就放棄想理解的願望。醫生的邏輯擋住了患者,患者的邏輯就會把醫生當成屠夫。法律的邏輯擋住了百姓,百姓就把執法者當惡棍。不能被理解的事物,使人產生的不全是敬畏,還有反抗和怨恨。毛澤東當年不想把法律過於專業化也有這一考慮。
中醫與圍棋相通。中醫簡單,拔一把門前草可以治病;用一根針可以行醫,中醫可以用「赤腳醫生」的模式達到普及。可中醫簡單嗎?你真鑽研進去試試?圍棋在所有棋類中看上去是最簡單了,沒有將,沒有王,沒有什麼規則,幾乎人人都可以下。可圍棋簡單嗎?你相信人類會造出一個計算機圍棋大師嗎?
下圍棋的人很多,可下得好的人不多,但人們並不因平庸棋手太多而否定圍棋;搞中醫的人少,神奇的更少,人們卻據此否定中醫。人們相信棋力有高低之分,不因自己棋力不行而否定聶衛平、馬曉春,卻為了否定中醫而說張仲景、李時珍是騙子。因為,如果承認中醫有名醫就無法廢除中醫。
在現代意識中,身體是機器,我使用我的身體,可我沒必要知道我身體的工作機理,也不用檢修這臺機器,因為那是專業人員的事。身體這臺機器出毛病了,交給醫生去處理。當醫生工作時,我不知他們的技術如何,我只能用不安的眼睛看著醫生,從他們態度上做推測。如果他們的態度漫不經心,我的病情又惡化,我就會認定是他們出了錯。既然生死是由醫生和醫院負責的事。當我接受不了死亡這一事實時,把我的恐懼和憤怒轉嫁給醫院和醫生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我不是醫生而談醫學是因為我擁有一個身體。作為一個有身體的人,我要求對身體有一定的醫學認識,我想做自己的第一醫生。正如下圍棋和愛好哲學,是因為我在生活,我首先是我自己的棋手和哲學家,不能因為有馬曉春和李澤厚的存在,我就不能下圍棋和思考哲學問題了,我不想除了為棋聖和哲學家歡呼外沒有自己的棋道和哲學,我要有自己的一元生活。
中醫在建立之初就不想專業化到讓只有少數人能理解,中醫為什麼要與中國文化一致?為什麼力圖使治病之道與治國、治家、與天地自然之理統一起來?為什麼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只有與天、地、人一理,事理相通,醫理才可以被想要理解它的人理解和接受。中國統一的文字,上下一致的話語體系,曾使皇帝與百姓對話也不會產生語言歧意。如今中醫不被理解,是因為西方文化打破了這個我們原有的統一的認識體系。中醫所依托的中國傳統文化不被人理解了,但認識上的分歧歷時久了必然要提出彌合的要求。
(四十八)人類要當機器人
自從「深籃」打敗國際像棋大師後,人類就在他自己造出的機器面前產生了恐懼、自卑和困惑。隨著機器越來越無所不能,人類是越來越羨慕機器。不知有多少人在機器面前甘拜下風,想當「深籃」而不可得。機器將稱雄未來世界。
但問題是人的位置在哪裡?國際像棋大師在「深籃」面前如何尋找自身價值?我們人類在不久的將來會成為自己機器的奴隸,在自己造的機器面前毫無尊嚴嗎?當有一天,我們人類被機器人徹底打敗時,我們只能以機器是我們創造的自慰了吧?正像上帝以創造了我們人類而自慰一樣?
在邏輯智慧領域內,上面這個問題就是不久將來的現實,不知科學要如何解決這一問題?
種種跡象表明,我們人類想用把我們自己變成機器來與人造機器抗衡,起碼也要爭個與機器人平起平坐的地位。當人類被自己創造的科學牽著鼻子朝著讓自身也成為機器的方向發展,我們是應該為機器的智慧而歡呼還是為人類的智慧而悲哀?
我之所以說中醫會消亡就是因為科學的發展是不可阻擋的。當人類使地球氣候日益變暖,節氣失常,人體所體現的五運六氣就失效了。當氣候紊亂,環境污染,植物失去以往的生長環境,自身性質開始改變,中藥也就無所謂中藥了。當手術越來越頻繁地使用,人的氣血、經絡就改變了,針灸等中醫療法也就廢了。當硅膠、塑料、金屬等人造器官大量填充人體時,陰陽也就不顯了……中醫沒有了所依的「天」,沒有本來的藥,沒有了可調的氣血和陰陽當然就消亡了。當今中醫的衰微已有這些因素在起作用。
中醫消亡之日就是人類完成機器人轉變之時。因為中醫是立足於人的醫學,中醫的節欲是為了存欲,現今縱欲的結果是毀欲、廢欲,身體之欲被毀掉、廢掉了,身體還有什麼用?人沒有了人的身體,還要中醫做什麼?所以,廢除中醫之舉,正是我們人類舍棄身體之始。中醫消亡了我不覺可惜,我和大家一樣向前看堅信高科技時代就會到來。當人類不再是人而是機器時,中醫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呢?人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呢?
人類會坦然接受自己成為機器人這一事實的。我們現在就有點對身體不耐煩,視身體為累贅了。我們有點迫不及待地想讓自己變成機器以解決我們的生存恐懼,如果機器能讓我們活到150歲,你不當機器人?身體讓我們越來越少有留戀,連那點口腹之欲,也成為減肥的負擔。身體能讓我們體會的心理感覺,如愛、藝術等已越來越受到蔑視,身體還能為我們提供什麼?當地球上的生物已全都污染成毒物,生態環境越來越惡劣,人體已完全不能抵禦外界環境,你不選擇當機器又能如何?這時掙脫身體難道不是一種解脫、解放?
如今的教育也是電腦化教育,把人的頭腦弄成電腦,人與人的不同成了電腦功能的不同。人的頭腦成了被邏輯分析、分類、分等級的對象。
對比「深籃」與國際像棋大師的思維,人們自然會提出人類的智慧尊嚴問題,我們這樣培養的頭腦再被這樣地打敗?
國際像棋是西方的邏輯智慧。邏輯檢索的「深籃」打敗了人類的邏輯智慧,宣告人類的邏輯智慧是可以被機器戰勝的。那麼人類有沒有不能被機器戰勝的智慧?這時,人們的眼光自然地會落到當今還沒有被計算機打敗的唯一棋種——圍棋。
在計算機圍殲圍棋的戰役中,人們首先分析圍棋與國際像棋的區別,而這兩者的區別正如東西方文化的區別,用邏輯智慧難以逾越和溝連。
看似簡單的圍棋蘊含著邏輯智慧不能戰勝的意象智慧。圍棋中有許多虛性成分,虛懷若谷才能運籌帷幄。虛是空間,是進行時與位的對應變易組合的辯證空間,它不在邏輯智慧範疇。圍棋中,每落一子,格局為之一變,每一子的價值都不能從對他自身的分析中得出,而是由它與其它子的關係決定。對中醫主張廢醫存藥的一派,他們眼盯著中藥的功能、藥性、成分,自以為取了中醫的精華,殊不知每一味中藥在中醫的不同方劑裡其作用都不一樣,藥性會因不同的配伍而發生變化,一味藥會因與其它藥的生剋制化關係而呈現與它在試驗室裡被測定的完全不同的性能,就像一個社會中的人所發揮的作用要受到客觀環境和與其它人的關係制約一樣。中醫是個容器,原裝地儲藏著一份人類智慧品種。
人們最終會視硅膠、塑料、金屬等填充的人體為累贅,也會最終拋棄基因工程帶給我們的身體,今天還沒有發展起來的基因工程也會被人類像對待中醫一樣被拋棄。人類最終會以一種「虛」的方式,也就是能量的方式存在,徹底走向唯物的反面。到那時,虛幻存在著的人類會不會想到中醫思維的實實在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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