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年齡尚小,那些最醜惡的東西如"打、砸、搶"等,尚未在我的心靈留下記憶,但是"文革"後期發生的事情已無法從我的腦海中抹去,記得那時候最 經常開的會就是批鬥會。我們大隊沒有右派,只有一個歷史反革命,兩個現行反革命,十幾戶地富。批鬥會開始的時候,這些被認為對政權構成"威脅"因而被政權 視為敵人的社會最底層的人,站在臺前,低下沒有尊嚴的頭。男的掛著黑板站成幾列,女的跪著幾排,接受群眾的侮辱和批判。
批鬥會進行到高潮的時候,群情激 奮,口號聲一陣高過一陣,激動的人群已無法按捺不住憤怒的情緒,潮水般湧向"地、富、反、壞、右",向他們打去......。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位年過七旬、滿頭 銀髮腰背佝僂的老地主,那位60多歲的地主批婆眼中噙滿淚花想哭而又不敢哭的淒慘鏡頭......,他們連哭的權利也沒有啊!
每想起這揪心的場面,我都不寒而慄。
我過去一直認為文革中對五種人的迫害,僅限於人身攻擊和毒打,絕沒有想到會發生有組織大規模屠殺,直到近年,由於社會環境的相對寬鬆,使文革中最醜惡的這一頁得以再現。我才知道自己多麼無知。"1968年,湖南邵陽縣發生了一起大規模殺人事件, 在資江的上游,把那些地富反壞右五種人全家殺光,屍體就拋在河裡,或者就地處理。屍體每天從邵陽市的資江漂下來。有些屍體慘不忍睹,有的女屍被挖去乳房, 挖去陰戶;有的一家大小屍體用一根鐵絲穿過去,捆在一塊漂下來......。"這是幾十萬邵陽人親眼目睹。
廣西的獸行更是慘絕人寰。"在那個年月,廣西許多地方流行在光天化日之下臠割支解‘牛鬼蛇神'等活人,然後煮熟分食的最野蠻獸行。僅武宣一縣,被吃者即達一百多人,其中挖心肝者56人,割生殖器者13人,全部吃光者13 人,活割生剖的7 人。在武宣中學甚至出現了大批學生批鬥完老師、校長之後,在校園裡就地架起簡易爐灶,將他們剖腹臠割,然後煮熟分食的慘劇......"(摩羅〈〈自由的歌謠〉〉--10。11)
不僅僅是湖南,也不僅僅是廣西,天子腳下的北京大興縣,在66年8月27日至9月1日短短几天時間,就殺死四類分子325人,22戶被殺絕,最小的孩子僅 38天。事實上文革期間這類獸行天天在上演。一部分公民將另一部分守法的公民視為天然的敵人加迫害,甚至必欲從肉體上消滅而後快,只有天曉得他們依據什麼 標準而定,也只有天曉得38天的嬰兒犯了什麼罪,這真是匪夷所思、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據鄭也夫先生研究,文革中被視為人民的敵人的人比例竟高達20%, 也就是當時全國6億多人就有1億多人慘遭迫害甚至至死。文革以它的反人性、反人道又一次使中國人在世界蒙受恥辱,使中國人喪失了起碼的人格尊嚴。更讓人痛 心的是,文革雖然過去了30 多年,我們的民族仍不敢正視這場災難,拒絕反思和懺悔。這突出表現在,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承擔責任,懺悔自己的罪 惡,而僅僅把它當作某個人在某條錯誤路線指導下發動起來的一個事件,自然承擔者是組織而不是個人。
所以每個人都成了無辜者、受害者,因而都有資格控訴。我 總在想,最高領袖固然脫不了干係,但是那些吃了自己老師的學生,那些殺了38 天嬰兒的凶手,那些挖去女性乳房、陰戶的卑鄙者,難道沒有罪惡嗎!!他們為什麼一絲悔意也沒有,一句道歉的話也不會說,難道他們真的人性喪失怠盡,只 剩下獸行。
不僅是那個時代的文盲、半文盲們如此,就連所謂的知識份子也變得麻木不仁,這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 民族,苦難竟然不能轉化為才富。世界上那一個優秀民族沒有在災難後建立一捉座座思想的豐碑、靈魂的豐碑,唯獨中國沒有。
正如著名學者朱學勤先生所言:"我 們生活在一個有罪惡,卻沒有罪感意識;有悲劇卻沒有悲劇意識的時代。悲劇在不斷發生,悲劇意識卻被種種無聊的吹捧、淺薄的訴苦或者安慰所沖淡。悲劇不能轉 化為悲劇意識,再多的悲劇也不能淨化民族的靈魂,這才是真正的悲哀!在這片樂感而不是罪感文化的土壤上,只有野草般的‘控訴'在瘋長,卻不見‘懺悔的黑玫 瑰'在開放",誠哉斯言,這才是悲劇中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