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初於北京,時年95歲
國學大師梁漱溟在他第一個妻子黃靖賢去世後,寫了一首相當古怪的詩來紀念她。詩是這樣的:
看起來平淡甚至不合常理常情的詩句下,蘊藏著的,是一個特殊人在一個荒謬年代的怪誕心理,很有一些早期現代主義的不可思議味道。
梁漱溟是一個大怪物,六歲開始讀書時候還不會穿褲子,早年信奉佛教誓言不娶,卻因為父親自殺的刺激而盡孝道取了朋友的妻妹黃靖賢。雖然沒有結婚前對於婚姻 對象的要求只是「寬厚、超俗、魄力」三個條件,但是婚後梁漱溟的對於「衣履、裝飾,極不合時樣,氣度像個男子,同她的姐姐伍夫人站在一起,顏色比姐姐反見 老大。凡女子可以引動男子之點,在她可說全沒有」的黃靖賢還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和味道的。這一點,從上面的悼亡詩裡,完全可以看出端倪。不過,從盡孝 道的角度,黃靖賢成全了梁漱溟,給他生了三子一女,雖然前面一子一女夭折,但是後來的二子畢竟讓梁漱溟成了有後的孝子。當然,除了生兒育女,黃靖賢對梁漱 溟更多的生活照顧和一些觀念的衝擊,所以,在回憶黃靖賢的時候梁漱溟說:「婚後14年間,使我藉以瞭解人生,體會人生。並從她的勤儉,得以過著極簡易的生 活,俾我在社會上能進退自如,不用討錢養家,而專心干我的社會運動。」「我自得靖賢,又生了兩個孩子,所謂人倫室家之樂,家人父子之親,頗認識這味道。」 「現在靖賢一死,家像是破了,驟失所親愛相依的人,嗚呼!我怎能不痛呀?我怎能不痛呀?」從這樣的文字可以看出來,雖然黃、梁的相處少了愛情多了親情,但 是,愛情再熱烈卻總有灰飛煙滅的時候,而親情所產生的依賴和依戀,卻會令鐵石心腸或者酸腐之人感動和唏噓,這正是中國舊時婚姻讓人百感交集的地方,梁漱溟 古怪的悼妻詩就是這種交集的寫照。平淡、荒謬甚至不近人情的詩句和冷漠冷酷的語言下,暗湧的絕望和深情,卻已經令許多愛情的華章彩句黯然失色,國學大師的 情懷,果然也是異於常人啊!
附
我夫人姓黃,原名婧聽說是她故去的大哥給她起的,民國十年與我訂婚,我提議改用 靖賢兩字,就以此為定。她家是北平漢軍旗籍人。二十八歲時和我結婚,時為民國十年,十一月十三日。二十四年八月二十日卒於山東鄒平。得年四十二,跟著我共十四年。我嘗為文講中國倫理之義,有幾句說:「人必親其所親也。人互喜以所親者之喜,其喜彌揚;人互悲以所親者之悲,悲而不傷。外則相和答,內則相體念,心理共鳴,神形相依以為慰,斯所謂親也。」(《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後覺悟》)我自得靖賢,又生了兩個孩子,所謂人倫室家之樂,家人父子之親,頗認識這味道。現在靖賢一死,家像是破了,驟失所親愛相依的人,嗚呼!我怎能不痛呀!我怎能不痛呀!
起初我為傾慕佛家出世的道理,吃齋素,年近三十不娶。民國十年,作《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之講演後,始有意室家。友人伍庸伯先生(觀淇)問我擇妻的條件如何。我回答說:在年齡上,在容貌上,在家世上,在學識上,我全不計較,但願得一寬和仁厚的人。不過,單是寬仁而缺乏超俗的意趣,似乎亦難與我為偶;有超俗的意趣,而魄力不足以副,這種人是不免要自苦的;所以寬仁超俗而有魄力者,是我所求。這自然不容易得,如果有天資大略近乎這樣的,就是不識字亦沒關係。伍先生面有喜色,說:你真能這樣徹底嗎?當真能夠這樣,那我現在想介紹的人,倒或者可以當意的。於是他就介紹他夫人的胞妹給我,——就是靖賢。黃氏先世,作過旗籍武職,她的父親,大哥,三哥故後,又以民國漸不發旗餉,家況甚苦。她沒有什麼求學的機會,不過粗識幾個字。年紀已到二十八,還不曾說定人家。我平素極不喜旗人,當時對伍先生表示懷疑。伍先生說她沒有「旗習」,他們親戚兩家合租一小房住,朝夕見面,他十分知道的。我又要求會面,先作朋友再訂婚。伍先生說她家裡守舊,恐怕做不到。但伍先生見我非會面不願商量,終究設法介紹我在他家見一次面。她的衣履裝飾,極不合時樣,氣度像個男子,同她的姐姐伍夫人站在一起,顏色比姐姐反見老大。凡女子可以引動男子之點,在她可說全沒有。就在這匆匆一面後,我們便訂了婚。
這婚訂的這樣容易,在我自己家裡人和一般親戚,都覺得詫異,而在我實經過了一番考慮。我第一想:我大概不會從交遊女朋友中自己擇婚的,勢必靠旁人為我留意;旁人熱心幫助我的,自親兄妹以至遠近長輩親戚亦很多,但究不如相知的師友其眼光可以與我相合。我反問我自己,如果當真著重那些性情稟賦的條件,就必須信託師友;而朋友中伍先生所說的話,尤值得考量。第二我想:伍先生的話,在他自己是絕對真實的,我可以相信。他的觀察力假令再有半數以上的可靠,那麼,這女子便亦很有可取了。同時我想到,我先父假令在世,一定樂意這事。因為先父的脾氣,每喜對於真有點價值可取的人,埋沒風塵,眾所不識者,特別識拔,揚舉出來;他要主張我娶這女子,是可揣想得知的。第三我想到:我們那天會面時,伍先生當下逕直點破見面為的議婚,而他則盼望我們一議而成,馬上結婚,實在太唐突了這女子。如果婚姻不成事實,殊覺對不住她。於是就這樣決定了。
既婚之後,漸覺得新婦不符合我的希望。她於妯娌姑嫂或其他人之間,仍不免以小事生氣,至於氣得心痛,不見有越過一般人的寬大氣量。而婦女們好時髦裝飾的心理,似亦不能完全超越過去,而無所計較。我慢慢覺悟我以前的要求,太涉理想,實是與婦女太少接觸,缺乏經驗。婦人天然是要心量比較狹窄的,婦人天然是多注意外表的(此理均另詳),一例皆然,不能怪哪一個。又覺悟擇妻只注意其天質一面,不注意後天條件,失之太偏;後天的讀書為學,未嘗不可擴充心量,變化氣質。且如我好讀書,用思想,而她讀書太少,不會用思想,許多話都不會談,兩個人在意識上每每不接頭,亦是不應該的,因此在婚後的十年內,彼此感情都不算頂好。大體在她對我先後差不多,總是愛惜照護;在我對她的感情,則好惡升降,多有轉變不同;總是在一處,日子多了不免有慪氣時,離開一陣又好一些。但一年一年亦趨於穩定。一面由日久我慢慢認識出她為人的長處,一面我亦改正了我自己不對的地方。不想到年紀越大,彼此愛情倒增加起來,在四十歲過後的兩三年,是我們夫婦間頂好的時代。
靖賢的為人,在我心目中所認識的,似乎可用「剛爽」兩個字來說她。見好於人,向人獻慇勤,是她最不作的事。於平常人所貪慕的一切,她都很淡;像是沒有什麼是她想要的東西。在這兩點上,我自省都不如她(即我有時不免向人獻慇勤,我不免有所貪慕)。說了話便算,打定了主意便不猶疑,遇事情有判斷,說什麼就幹什麼,亦是她的長處。她常常討厭我反覆,說了話不算,遇事沒有准主意。我真是徘徊顧慮性最大的人。我常常胸中空洞無一定的意思,計慮周至,能看見正反兩面的理,左右不同的路,一時傾向於此,一時傾向於彼,誠亦事所不免。這爽利與徘徊,幾乎成了我們十幾年每次起衝突的癥結所在。然而靖賢的爽利,畢竟可愛呀!和剛爽相聯的就是正直,少彎曲,坦白,乾淨,信實與信義等好處;我恆愧不如。
我雖受許多朋友的推崇獎掖,以至許多不曾見面的人或不熟識的人,過分推想我人格如何偉大;但在家裡我夫人眼中看我,卻並不高。她眼看我似乎是一個有誇大的志願,而不甚踏實的一個人;雖說有心向善,向善心到底不強。她常常指摘我的毛病,除了上面所說好反覆一點外,大概有三點是時常說到的。一點是我說話太狂誇,自視太高,自信太強,她極表示反對。一則認為這是沒有理由可以承認的;一則認為這於個人德性是不很好的。一點是我做事待人不真忠厚,不過大體像忠厚罷了。還有一點是我永不認錯,碰了釘子仍不回頭,執拗不聽人話。她指摘我的,都不算冤枉。說我不真忠厚,有時亦能說得我心服。惟有誇大與執拗,我雖無法否認,但無奈這兩點似乎是我生命中的要素呢!(我相信這是從我的長處而來的流弊)從她對我的批評態度,見出她讀書雖少,而胸中有義理境界;雖是婦人,而氣概不凡。尤其是她說我不真忠厚,向善心到底不強兩點,使我敬憚。
我們的感情的好轉而穩定下來,就在我認識得她的長處,而肯定她的人格價值的時候。以前亦有很要好的時候,但似多從兩性相互的需要上來,以及其他的彼此輔助照顧而來的好感;但總有一個使我們不好的因素在,所以總不穩定。這個原因,就是我未發見她的人格價值,意識隱微中有點不滿,看見旁的異性有時生羨慕心。她的好處,是天生的,不從學問來;但非有學問的人不能認識她的好處。前些年我尚沒有如今的眼光;而初婚幾年,男女情慾重,家庭俗務多,種種瑣碎的刺激牽憂,又遮蔽我的眼;還有擇婚時不注意後天條件的後悔意思,為遮礙不小。及到遮蔽漸去,我自己亦有點長進,對她的人格價值,暗暗點頭,感到滿足,反而覺得只有她配做我的妻子,不知怎的,從前對她女性的羨慕心,以至好色衝動,彷彿都沒有了,心理改歸純正,只有一片好意對她,非常單純。這時她感覺到我待她和以前不同,曾痛哭過一次(似在民國廿一年或廿二年),責數我以前待她的不對,像是多年積悶,為之一吐。在這裡我真是負著非常的愧歉呀!如果她不死,我還可以補贖;她死了,我怎能補贖呢!嗚呼!
所以最近兩年,是我們最好的時候;也許到了最好的時候,就是要分離的徵兆。然而在最好的時候分離開我們,我怎能不痛呀!嗚呼!天哪!
她這次的死,亦是我對不住她。她從民國十九年冬間,廿年春間,連續兩度小產之後,身體虧弱萬分,曾表示不要再生產,我亦同意,因此有三年多不曾懷孕。不料去年身體漸好,未免大意。我戲言:我們有兩個男孩,本已滿足;但我更希望得一小女兒,到我年老時侍候我。於是有這次的懷孕。懷孕又是難產,西醫說是「前置胎盤」,最不好辦的,卒以不救。嗚呼!這不是我害的嗎!
除了上面所說歉罪處之外,我最大的愧歉,是以她這樣天生的好質地,而十幾年間未能領她作一點學養工夫。將日子都空過了!將好質地都白費了!這真是我對不住她之大者!
我轉回來想,在天安排我兩人的關係上,亦許靖賢是純粹落在犧牲地位以成全我的吧!她最先成全我的,是到我年近三十才來我家,給我很大的機會為思想上創造努力(不必多,假令早結婚三五年,《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未必能成)。婚後的十四年間,使我藉以瞭解人生,體會人生。並從她的勤儉,得以過著極簡易的生活,俾我在社會上能進退自如,不用討錢養家,而專心干我的社會運動。在這中國問題極度嚴重的時際,她又早早離開我,給我以爽利的身子,容我以全副的精神,對付大局問題,為社會服務。——我此後決不續娶,不在紀念她的恩義,表見我的忠貞;而在不應該糟蹋她留給我的這個機會。我將有以用我這機會,改變我的生活。所以我今後為社會的努力,任何一分的努力,我將使知交諸友都認識這是出於我靖賢的成全。這或者是我於萬分對不住靖賢之中,求得一個補贖的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