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美國《紐約時報》簽約攝影師杜斌出版的圖文書《上訪者:中國以法治國下倖存的活化石》(The Petitioner:Living fossil under Chinese Rule by law)的摘錄。這本書由香港明報出版社正式出版發行。在此,摘錄的是圖文書的三篇代序和杜斌的前言與後記。
地獄搬上中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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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瀚(中國政法大學)
引言
這本圖文書的作者杜斌先生,是一位傑出的攝影記者,我和他並無多少交往,但一直感佩於他的執著和勇氣丶他的人道主義情懷,我並不確知他在拍攝這些作品過程中經歷了多少危險,但我能想像他在此過程中是如何情感分裂地忠實記錄下這些故事,而將自己的憐憫和悲情隱沒在攝影理性之中。
大約8年前,感觸於一個獨特群體——上訪者的驚人困苦,我曾經向某著名基金會申請資金,擬作調研,然終因基金會顧慮政治敏感不敢斥資而作罷。
現在,我們打開的這本圖文書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我當年的遺憾——我相信也彌補了許多人的遺憾,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它可能還彌補了中國歷史的部分遺憾。
京控與上訪者──古今之比
正如這本圖文書所顯示的,上訪者群體的上訪原因可謂五花八門,有因遭當地豪強欺凌而導致的,也有因揭露地方官腐敗而淪於上訪的,還有因地方司法腐敗不能給自己基本公平而導致的上訪,…等等,不一而足。
一些研究者認為,上訪現象源於中國古代社會,這沒錯,但是如果僅限於此,則無法認清當代上訪現象的真實制度原因,也無法深刻瞭解當代上訪者的社會原因,更無法對中國歷史上的上訪制度給出中肯的評價。
美國漢學家歐中坦在《千方百計上京城——清代的京控》(謝鵬程譯,賀衛方校,載《美國學者論中國法律傳統》【增訂版】,高道蘊丶高鴻鈞丶賀衛方編,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一文中,詳細分析了清代京控(類似但不是當代的上訪)制度,在文中,作者梳理了幾個當代中國上訪制度中不可能達到的成就:一丶道光皇帝對京控的重視到了大量案件親自過目的地步,雖然由於案件的大規模增加而只能由主管官員審查,從而出現反覆,但其重視程度是有史可查的;二丶某些巡撫為官清廉,成為包青天一類的司法明星;三丶職業訟棍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歪曲案件事實,因此干擾了京控制度。
如果以此與當代中國的上訪制度相比,當代的上訪者遠不如我們的先輩幸運,至少最高當局並沒有那麽重視上訪,也沒聽說哪個官員成為上訪者心中普遍的包青天(20多年前的胡耀邦先生不屬於此類比範圍,因為清朝沒有出現過「反右」丶「文革」之類的國家精神病時期),至於當代,確實有幫助上訪者的律師,但與歐中坦先生的普遍性研究結論相比,可以說並不存在專門幫助上訪者的律師群體。
而當代的上訪者是一個什麽樣的群落呢?
無論從我們日常耳聞,還是這本圖文書都顯示,上訪者是中國特有的一個群體,是國人因為自己的權利遭到無妄侵害,無法得到正常司法救濟之後,向京城最高當局申訴的一個特殊群體。這裡的每一張圖片背後,都有一個催人淚下的故事,杜斌先生的文字解說洗練乾淨,看得出來,他已經盡最大努力克制自己的憤怒。
由於這個國家政治丶司法制度的畸形,上訪者很難在此過程中獲得滿意的司法救濟。不但上達天聽難乎其難——要求最高統治者一個一個去關心解決也不現實,因為這是個制度性問題,而不是某一個人的問題。而且不少上訪者本身還在地方官吏的圍追堵截中流離失所,失去家庭丶失去職業丶甚至失去自由,最後以拾荒為生,長年聚居在骯髒丶狹小丶不蔽風寒丶難遮驕陽的臨時簡陋建築中丶甚至是半露天的立交橋下度日,許多人長達數十年生活在並無一寸屬於他們的繁華京城,真是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這種古今差異的原因何在?
其根本性的原因還在於意識形態和制度。
德國社會學家曼海姆在談及中國古代社會時,曾經說過理論上平民百姓都是皇帝的子民,所以他們往往有待百姓好的願望,實際上登聞鼓直訴制度可以被看成是皇帝為了防止地方官員侵害人民的基本制度之一。曼海姆沒有進一步說明,實際上中國古代君王認為冤抑難伸,「天子」便會遭天譴,正如古代皇帝的罪己詔,這是中國古代社會允許直訴天庭的基本原因。
但是,1949年以來的中國,既拋棄了古代中國的意識形態,也不走憲政法治之路,卻走上集古今中西惡制於一身丶奴役人民的極權之路。
在前現代,上訪也許算得上是一項好制度,即使是在19世紀,「與同時代其他國家的制度比較,清朝的京控依舊是一種值得讚美的制度。」(歐中坦,同上)如果上溯得更早,則更不必說它的優越性。然而到了20世紀下半葉,中國的人口迅速膨脹,依然沿襲古代京控制度的上訪制度就變得流於形式,或者純粹淪為政府欺騙民眾的制度,別無所長。當然,人口問題只是表面的,真正的原因在於對前現代的制度不能以現代憲政的標準去要求,而現當代中國本應完成的憲政民族國家政治結構不但至今未能形成,反而因走向極權主義而遠不如古代良治。如今的上訪,往往是地方信訪失敗之後的結果,由此,上訪雖然屬於信訪制度的一部分,但從制度源流上分析,卻與信訪有著本質的區別。
許多研究者認為,信訪制度應該改革,使得它能有效地為人民尋求正義提供製度保障,這樣的觀點是可疑的,它更像是一種無奈的欺騙,因為現代司法理念認為,通過正當程式的司法終審在一般情況下,應當被視為終極結果。然而,信訪制度無論如何改革,實際上否定了司法終審權,這於司法權威的建立無任何良好作用。
當代中國的上訪之所以規模巨大丶人數眾多,其根本性的原因在於,三權分立的憲政框架沒有確立,司法受制於多重制度環境和黨權利益,同時政府藉助暴力壓制公民社會的健康成長,剝奪言論自由,剝奪法治社會裏人人享有的請願權丶遊行權丶罷工權等基本權利,因此,司法既受制於非司法的政治權力壟斷者的掣肘,消解了制度原本可能具備的支援和監督力量,又無法從社會中獲得有助於司法公正的社會性監督,於是司法權被凌遲,保障公民權益也就成了紙上談兵。另一方面,在司法無力救濟的領域,依靠凌遲司法權所獲得的政治權威去實現正義不但不可能,而且無限地增加訴訟成本,訴訟收益卻依然在未定之天——且不說此制度本身在大制度框架之中,人怎麽可能揪#自己的頭髮離開地球呢?
我們從這本圖文書所展示的上訪者生存長卷中,可以領略到這種無限增加的訴訟成本所導致的惡劣後果,長年上訪導致上訪者最後脫離原來的社會,成為社會遊民,這種路徑依賴的結果就是上訪者心理在遭重創之後的非正常反應:永遠上訪,沒有結果絕不罷休!上訪成了他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幾乎成了信仰!然而,上訪不能解決問題雖然在他們的潛意識裡被承認,但由於失去了原來的生活方式,他們只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他們明知這時候正義只是掛在驢脖子前面的胡蘿蔔,看得見,但可能永遠吃不到!而且吃不到的概率至少在99%以上!——至少我們到北京永定門外的上訪者群落裡打聽,沒聽說過一百個人裡有一個成功的案例!
從圖片上,我們還可以看到,許多上訪者依然崇拜毛澤東,他們並不知道自己今天的苦難跟這個「偉人」之間有著血濃於水的緊密關聯,正是這個他們寄予滿懷希望的人建立了吃人的制度,至今積重難返。這種與虎謀皮的無頭蒼蠅心態即使不是上訪人長期遭難的根本原因,至少也是部分的心理原因。
如何解決問題,無疑,這是人們最關心的。
從一個制度設置的角度看,信訪制度應該取消,然而人們會說,司法這麽腐敗,信訪制度再取消,豈不是什麽渠道也沒有了?
是的,這是殘酷的,然而,讓這些與我們一樣黑眼睛丶黃皮膚丶黑頭髮的同胞們流離失所丶有上頓沒下頓的生活難道就不殘酷?
信訪制度的繼續存在,以及目前的種種改革措施,不管倡導者是不是存心騙人,在我眼裡,它都是一個騙人的把戲,這是一種「穩定壓倒一切」政治策略下的實實在在的制度性欺騙。而弔詭的是,一旦政府更疊之際,恰恰是這群被騙得一無所有的人,可能反應最激烈,行動最魯莽,甚至對社會可能最具破壞性,因為他們所受的物質和精神打擊最重,被欺騙得最狠。
從這個意義上說,一方面上訪者令人哀其不幸,另一方面,上訪也是一個沒出息丶沒血性甚至放棄尊嚴的行為方式——這樣說一定會遭到不少人的指責,但我願意揹負這站#說話不腰疼的惡名。同時,如果真正從社會穩定(不是政治穩定)的角度看待,他們也可能是最危險的——如果當局不給他們應得的正義!
近年來,不少上訪者終於舉起法律的大旗,維護自己的權益,雖屢戰屢敗,但他們都是可敬的。然而,如果你明知一個制度的司法過程沒有給你正義不是無心之失的時候,在窮盡司法程式之後,你還千方百計地向它下跪乞討,這就絕不是有尊嚴之舉。
窮盡司法程式之後,再無正義,可選擇的只剩下兩條道路:若能承受委屈,則放下過去,重新生活,抑或因苦難而升華,走向宗教的超驗憫恕之道;如果不能承受委屈,那就只有個體復仇!
制度渠道窮盡之後的個體復仇在任何制度下都具有正當性,我們之所以依賴司法,是因為我們反抗不公正的權利部分地讓與給制度,當制度不能實現這種功能,而且是故意不實現這種功能的時候,我們和這個制度之間的天然契約就自行解除了,我們重新獲得恢復正義的自力救濟權利——當然重新取回並不意味#一定行使該權利,而應當從自己的真實處境出發,以決定開始新生活,還是解決老問題。只是復仇並非胡來,一定要在證據充分的條件下實施,避免傷及無辜,避免復仇過當。這一自力救濟權可以從美國允許個人擁有槍支上獲得最具典型性的論證。不過,本文所說的復仇與革命毫無關係,因為那是針對制度和制度中人的全面暴力,雖然革命是人民面對惡政的天然權利,以中國百年歷史教訓來看,它很難結出美麗的花果,但窮盡司法程式之後的復仇卻能夠推進位度的良性變革,對瀆職者也將起到真正有效的震懾作用。雖然我並未見到西方法治史上關於個體復仇是否促進了法治精神發育的研究資料,但從制度博弈的基本邏輯上是可以得出上述結論的。
冤有頭丶債有主,真正有尊嚴的人不會濫施暴力,也不會任人宰割,更不會數十年長跪乞求正義!
結語:祝福所有被損害被侮辱的人們。
這本圖文書所展示的上訪者畫卷,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但我不得不說,我對他們的感情是複雜甚至矛盾的,我同情所有受欺壓受侮辱與損害的上訪者,深為他們難過,多年以前,我就接觸過很多上訪者,但苦於幫助不了他們,至今也一樣,我沒有任何能力幫助他們。
對於那些尚未被迫害得山窮水盡的上訪者,我只有一個勸告,回家去,過你本應該過的生活,上訪沒有光明的前途;至於那些不獲得正義就沒法活下去的人,我的勸告是,不必上訪,上訪是一條緩期死路,如果你打算「不正義,毋寧死」,那你要想好,沒有人會為你承擔後果。
也許我對杜斌先生這本圖文書的所思所想,未必符合他本人的意願,也未必符合上訪者個人的利益,但無論如何,我要祝福你們,上訪者——中國的司法難民,天助自助者,你們要站起來做人!
2006年7月30日於追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