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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國防部長彭德懷孤軍奮戰
1958∼1959年
64∼65歲
大躍進的頭一兩年,中共政治局內只有一個人起來反抗,他就是國防部長彭德懷。
彭德懷的窮苦出身使他跟農民更有感情。他後來在獄中寫成的《自述》說:「我常常回憶到幼年的遭遇,鞭策自己不要腐化,不要忘記貧苦人民的生活。」中共執政後,他對毛澤東在全國各地修別墅,招文工團員伴舞伺寢等,屢表不滿。
赫魯曉夫一九五六年譴責斯大林之後,彭欣賞他的「非斯大林化」,反對個人崇拜。看到《軍人誓詞》上第一條是「我們要在毛主席的領導下--」,他說這個寫法有毛病,「現在的軍隊是國家的,不能只說在哪一個人領導之下。
彭對毛的軍事工業化也持不同意見,不贊成「國家進口的最新式機械,多數是用在國防工業或與國防工業有關的工廠」,說:「和平時期的國防建設,一定要適合國民經濟的發展。」
雖然彭讓毛不舒服,但毛一直還用他,因為他在幾個關鍵時刻與毛合作,比方入朝參戰。就是在朝鮮戰爭後,毛讓他主持中央軍委日常工作,任命他為國防部長。但毛又故意製造重疊交叉的指揮系統,拒絕澄清國防部與總參謀部的許可權關係,使彭不斷陷入糾葛之中,權力和威信受到嚴重影響。
一九五八年五月毛髮起大躍進時,把他的老搭檔林彪提拔為黨的副主席,這使林位居彭之上。毛把彭和一千五百名高級軍官集中起來「整」了兩個多月「風」,讓他們一天到晚開會,當面互相攻擊。這種所謂的「批評與自我批評」,自延安以來一直是毛進行控制的利器,用它來破壞人們彼此的關係,破壞人的心理平衡,叫大家提心吊膽,不得安寧。這次整風把軍隊高層搞得四分五裂。」焦頭爛額的彭向毛要求「不擔任國防部長的工作」,毛未准。
八月,在北戴河,彭聽到毛宣布天方夜譚式的糧食產量指標。聯想到毛一開口就向蘇聯人提出要造兩三百艘核潛艇,彭警覺出高徵購就要開始,農民就要大批餓死。九月三日晚上,彭德懷突然失蹤了。中央警衛團派人四處尋找,最後在一處僻靜的海灘上看見彭獨自在月光下來回踱步。彭滿面陰沉地回到住處,那天一夜未眠。
之後,彭去北方視察。一路上,他看到糧食收成被大大誇大,農民已經在挨餓。他領教了毛的「大煉鋼鐵」,招待所服務員向他訴說家裡,房子被拆了,果樹也砍了,把木料拿去給「小土群」當柴燒」「有的煮飯鍋也砸了,把廢鐵拿去當了原料。」火車經過毛的模範省河南時,他看到密密匝匝的土高爐,拉車的、挑筐的、扛鐵鍬扛梯子的人群圍著高爐川流不息,從高爐裏騰起的熊熊大火遍地延伸。他俯在車窗口凝視良久,掉轉頭對秘書說:「這一把把火會把我們的家底燒光!」
十二月初,毛在武漢宣稱他天方夜譚式的糧食產量已經達到。彭說:「糧食沒有那麼多。」管農業的人把他堵了回去,說:「老總呀!你這也懷疑,那也懷疑,怎麼辦呢?」
彭回家鄉瞭解情況。他的老家烏石離韶山不遠。彭的看法得到證實:「實際收穫的糧食數字沒有公布那樣多」,他感到「這樣的這假數字,真是令人可怕。」他看到農民被強迫幹活,「有的地區打人竟成了風氣,完不成任務打,出工遲到也打,說話不好聽也有挨打的。」過度勞累「致使不少婦女發生子宮下垂和停經的疾病」。
彭少年時代的夥伴現在都六十來歲了,住在號稱「幸福院」的人民公社敬老院裏。他們揭開食堂的鍋給彭看,鍋裏是清湯菜葉,只有幾顆米,沒有油。他們的床數九寒天還是光光的篾席,連褥單也沒有,被子也破爛不堪。彭看看鍋,看看床,再看看他們菜色的臉,緊鎖眉頭忍不住說:「名字好聽,幸福院!什麼幸福院?」
彭用個人的錢捐給敬老院兩百元。給了幼兒園兩百元,幼兒園床上也沒有被褥,不少孩子在生病。彭離開家鄉時,一位因傷殘回鄉的老紅軍把一張紙條塞進他的手心,上面寫著:「請為人民鼓嚨呼!」
十二月十八日,彭遇到管經濟的薄一波,對他說糧食產量絕沒有毛公布的那樣高,決不能在此基礎上徵購。薄有同戚。但當彭提議聯名給中央發電報表示意見時,薄害怕了,說還是各自反映好。彭自己發了封電報給毛,力請降低糧食徵購數字。
毛沒有回音。就在半個月前,毛剛彈了一番死人沒關係的老調,說:「托兒所死幾個娃娃,幸福院死幾個老頭……如果沒有死亡,人就不能生存。自從孔夫子以來,人要不滅亡那不得了。」
彭德懷沒有什麼辦法制止毛的胡作非為。身為國防部長,他手裏並無軍權,所有部隊調動都得經過毛批准。彭開始考慮從國外尋求幫助。
在當時的情況下,彭的唯一希望是蘇聯。赫魯曉夫反斯大林的暴政,他或許會給一些幫助?當然,這個希望是渺茫的。但心急如焚的彭德懷,感到非試一試不可。
彭德懷早就收到若千對東歐軍事代表團回訪的邀請。去東歐會經過莫斯科。毛明顯表示他不想彭接受邀請,一九五八年七月十七日批示說,回訪得取決於「時局許可與否」。中共高層都知道毛忌諱他手下的人跟外國有關係,這事就擱下了。彭回鄉視察之後,於一九五九年一月八日主持軍委會議,決定由他率團於「五一」國際勞動節後回訪東歐。報告毛後,毛沒有回覆。二月十六日,彭異乎尋常地催毛同意:「大家都認為不應再加推托。因此,準備在四月下旬派一個軍事代表團去德,然後即到其他六國訪問。」毛在二十八日批覆:「照辦。」
毛猜到彭為什麼急於出訪。四月五日,他當著全體中央委員忽然問道:「彭德懷同志來了沒有?」然後他發了一通身邊人從未見過的大脾氣,說彭:「你是恨死了我的,」「你彭德懷是一貫反對我的,」「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毛顯然是警告彭,同時他也故意刺激彭:「看了湘劇《生死牌》,那劇中的海瑞,很有勇氣,敢於批評皇帝。我們的同志哪有海瑞勇敢?我已把《明史·海瑞傳》送給彭德懷同志。」
彭看出毛猜到了他心中的念頭。何去何從?彭內心的激烈交戰不難想像。那天晚上,他在辦公室一人長久地踱步,低頭沉思。秘書進來向他請示第二天的日程時,吃驚地發現向來不談私事的彭若有所感地對他說:「我現在很思念劉坤模同志!,劉是彭的前妻。彭的現任妻子是個循規蹈矩的,好」黨員,從她那裡彭是不可能指望得到支持的。
四月二十日,彭出訪前夕,東歐國家大使館為代表團舉行招待會。會上,彭不顧毛定下的任何談話必須有中國翻譯在場的規矩,把蘇聯大使尤金和蘇聯翻譯請進單獨房間。他對兩人講起了大躍進。這位翻譯告訴我們:「彭顯然是想引大使談大躍進,試探大使對大躍進的看法。」彭的試探是小心翼翼的,「只是從他問的問題上,和他談話的口氣上,可以聽出他對大躍進持反對立場。」尤金大使嘟嘟囔囔說了些大躍進的「積極」方面。翻譯回憶說:「深深印在我腦子裏的,是彭元帥悲哀而複雜的眼神,既為他的國家擔憂,又要為它爭取一條出路。」
在東歐,彭也沒有得到任何同情。東德的烏布利希說他從報上看到中國農業獲得奇蹟般的豐收,問可不可以多給東德一些肉,使東德能趕上西德的肉食消費水準,每人每年八十公斤?在中國,即使是城市裏,每人每年定量也不過兩三公斤。
聽了烏布利希這番話,彭德懷沉默了許久,說:「各地報紙宣傳都有很多假話,糧食肉類不是很多,而是很缺。」烏布利希這個老牌斯大林主義者自己也虛構過不少數字,當然明白彭所言不差,但他無動於衷。中國老百姓挨不挨餓跟他沒關係,中國只要能供給他食品就行。正是中國的食品,使東德在上年五月取消食品配給制度。
同烏布利希談話以後,彭德懷對中國代表團苦笑著說:「我們的老百姓要知道人家要我們幫助他們每年吃上八十公斤肉,不知作何感想!」
他的下一站是捷克斯洛伐克,又是向中國要食品的國家。彭告訴他們中國老百姓很苦,換上他們的國家恐怕要上街遊行了。可是捷克人也充耳不聞。彭看出東歐都是「在我們這個乾骨頭兄弟身上刮油」。一九五八年,東歐與中國機器換食品的貿易達到了最高峰。整個旅途彭德懷的情緒都很壞,常常獨自沉思,一聲聲長吁短嘆。
彭的最後一站是阿爾巴尼亞。他五月二十八日到達時,赫魯曉夫也剛到。兩人隨後見了面。此事使毛寢食不安。
其實赫魯曉夫並不是為彭德懷而來。他沒有帶中文翻譯。阿爾巴尼亞的薩森島(Sazanlsland),是蘇聯在地中海的核潛艇基地。赫魯曉夫的親自出馬,是為了阻止阿爾巴尼亞和中國在核潛艇方面達成什麼交易。
對赫魯曉夫是指望不上了。有跡象表明,彭德懷可能考慮過「兵諫」。六月十三日他一回到北京,就試探能否以運糧救荒的理由調動軍隊。他對他的知心朋友、時任總參謀長的黃克誠提起調兵。據彭德懷獄中《自述》說,黃顯出「為難的表情」。彭、黃到底談了些什麼,至今仍是個謎。但兩人談話的風聲傳到毛的耳朵裏,後來彭在獄中被反複審問調兵的事。
彭德懷動不了兵,只能不斷把飢荒的情況上報給毛。坐火車看見窗外蓬首垢面、衣衫襤褸的人民,彭對同行的其他領導人說:「要不是中國工人農民好,也會要請紅軍的!」他鼓勵他們也向毛反映情況。
彭在東歐時,毛安插在代表團裏的眼線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毛把彭的出國訪問稱為「聞味」。彭一事無成,毛安心了。
毛此時面臨一個大麻煩。糧食出口計畫第一、二季度沒有完成。基層幹部對飢餓的農民下不了手。毛屢次說:「幾億農民和小隊長聯合起來抵制黨委。」就連聽話的省委書記們,在毛指名要他們對分配的徵糧指標表態時,也保持沉默,有的吞吞吐吐講困難。毛感到必須搞一場整人運動來掃除障礙。本來就想清洗彭的毛,決定用彭作頭號靶子來掀起運動。
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日,彭從東歐歸來一個星期,毛乘專車離開北京南行。走走停停,晚上火車停在專道上,毛睡在車裏。天很熱,車廂裏的電風扇沒開,以防毛著涼,只放了一大盆冰。毛跟隨行的其他男人一樣,光著脊樑,只穿條褲衩。(這趟出行之後,中國從東德給毛買了輛帶空調的專車。)毛游了長江、湘江。對從不洗澡的毛來說,這就算是洗澡了。
二十四日,毛叫秘書給北京打電話通知在長江畔的避暑勝地廬山開會,指定了參加會議的人。
清洗就要開場了。這次要對付的是老資格的、最桀驚不馴的彭大元帥。毛似乎想親自瞭解一下人們在餓肚子時對他的反應。他的火車這時正停在韶山附近,毛忽然決定回鄉。
三十二年了,這是毛第一次回鄉,儘管他的火車經常路過韶山。地方上早給他蓋了別墅,叫「松山一號」,隨時恭候他的駕臨。韶山的「階級敵人」也早都遷走,怕他們撞上毛,或前來瞻仰的外國人。
毛在韶山住了兩個晚上。他要鄉親們對他「講真話」,鄉親們也就壯膽說了些心裏話:畝產收成誇大,說實話的挨斗挨打。一位老人質問:「現在吃食堂,搞集中,男男女女要分開住……像個什麼世道?」
人們講得最多的,還是吃不飽飯。從前韶山是「一身一口,七擔二斗」折合九百二十五斤糧一年,現在吃糧數不到從前的三分之一。這還是在毛的故鄉,享受各種特殊照顧。毛請大家吃飯,他們狼吞虎嚥地把桌上的飯菜一掃而空。
鄉親們的真話,沒有一句支持毛的政策。但毛也看得很清楚,再牢騷滿腹,人們也不敢指責他,有的還得以歌頌他的形式發怨氣,說:「您老人家的政策到下面就變了卦。」「主席,要是您不回,我們都快餓死了呀!」有個年輕人敲著飯缽訴苦:「飯缽叮噹響,餐餐吃四兩[老秤四兩折合新秤二點五兩),做事行有力,全都懶洋洋。」毛把臉一沉對他說:「現在還有三四兩,總比過去吃百家飯(乞討)好吧?」
雖然毛的話根本不是事實(他從前說韶山人「易於致富」),可是沒人敢頂撞他。接著他文不對題地下指示:「忙時多吃,閑時少吃,搞好節約,計畫用糧。」沒人敢問他這指示從何落實。毛針對村民的意見對隨行的省委書記大言不慚地說:「這是在告你的狀,這些是你管的範圍,你要把這些意見記起來。」做了替罪羊的書記也只能默默地聽著。
毛的造神運動已使他凌駕於眾怒之上。民不聊生,人們仍對他歡呼萬歲,他跟將近三千人握了手,手都握紅腫了。「松山一號」別墅的一個年輕服務員很有代表性。她回憶道:毛來的時候,招待所所長把她叫去,要交給她「一個最好的光榮的任務」——洗毛的內衣褲。她想:「毛主席的衣服,不得了的。一定要把它洗好。衣服一身都汗濕透的,都黃了。我想到毛主席,世界人民的領袖,生活是這麼的艱苦。衣服是絲綢的,我伯搓,就輕輕地揉,洗壞了怎麼交得了差。晒出去我十白讓別人看到,看到就怕搞破壞。我坐在辦公室,坐一下,就到外面去看一下,隨時去摸一下。沒有電,不能電燙,我就把它放在玻璃板下壓。」「我現在一穿衣服就想到毛主席。」
毛澤東以必勝的信心上了廬山。
長江邊一千五百公尺高的廬山是古人學道求仙的地方,生活在這裏也有些飄飄欲仙的味道。山裏的雲時聚時散,時濃時淡,從峽谷裏奔馳而上,一瞬間便把街上的行人包裹起來,路邊閑談的人會忽然失去了對象。有時可見一朵白雲從一扇開著的窗戶飄進來,轉個彎兒從另一扇窗戶飛出去。「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蘇軾的著名詩句再貼切不過地形容出廬山的變幻莫測。
十九世紀後期,歐洲人最先看中了廬山作避暑之地。從山下難耐的濕熱上得山來,人全身立刻一爽。在廬山的中心牯嶺,各式西洋風格的別墅有八百多座。蔣介石把這裏作為自己的「夏都」,常住在一幢原屬於英國人的別墅裏。一九四八年夏天,他最後一次來,把別墅以他夫人「美齡」的名字命名為「美廬」叫石匠把他題的字刻在大門外的岩石上。
「美廬」如今成了毛的下榻之處。毛這是第一次上廬山。一天他看見石匠正在銼去「美廬」二字,連忙擺手制止。
蔣介石是坐滑竿上山的。中共修了條七、八公里長的環山公路。毛的車要上公路時,從山頂到山腳所有車輛一律不許通行,他居住期間全山封山,遠近老百姓都被臨時遷走。毛的保安措施之嚴密,遠超過蔣介石。「美廬」他嫌不夠安全,另造了一幢巨型倉庫似的毛式建築,防彈防炮,取名「蘆林一號」,緊挨著水庫,以便毛隨時游泳。「蘆林一號」是在大飢荒最嚴重的時期修建的。
毛把廬山會議稱作「神仙會」,要一百多名與會者來「讀書」暢所欲言地談「國內形勢」,「放鬆一下」,把妻子、孩子也帶來。第一次住進歐式建築的孩子大開眼界,領略了石頭牆壁和抽水馬桶。天天飯菜豐盛,連工作人員用餐每頓也有八、九個菜。晚上不是看戲就是跳舞,戲有毛親自點的《思凡》、《驚夢》之類,舞廳設在天主教堂,歌舞團的伴舞女郎由大客車載著上山。起碼一個女演員和廬山療養院的一個護士,很快在夜間被召到毛的住處「談話」。
彭德懷被毛點名上廬山開會。汽車行至牯嶺路口,警衛人員舉旗示意停車,說「一組」(毛的代號)在休息,請彭和其他中共領導人下車步行。為彭挑選的一百七十六號別墅,離毛的別墅只有一百多公尺,與彭德懷來往的人盡入眼底。
會議一九五九年七月二日開場。毛一開始不開全體會議,把與會者按管轄數省的行政大區分成六個小組,每組由他信得過的大區第一書記執掌,把誰說了什麼直接向毛匯報。凡是不利於毛的聲音,都無法越出小組之外。想知道其他小組的人說了些什麼,只能通過「會議簡報」。簡報由毛控制,只登毛想要人看的,其餘一律不登。
彭德懷被分配在西北組。從第一次發言起,他就把批評矛頭直指大躍進,直指虛假的收穫數字,差一點說毛撒謊:「毛主席家鄉的那個公社,去年搞的增產數,實際沒有那麼多,我去瞭解實際只增長百分之十六……國家還給了不少幫助和貸款。主席也去過這個社,我曾問主席,你瞭解怎麼樣,他說沒有談這個事。我看他是談過。」
第二天他又提到毛的責任問題:「一千零七十萬噸[一九五八年鋼鐵指標)是毛主席決定的,難道他沒有責任?」以後的發言裏,他要麼抨擊毛的腐化(「好多省都給毛主席修別墅」),要麼告誡毛不要為所欲為:「濫用這種威信是不行的。」他反對為了出口而剝奪老百姓,說「農村四個月不供油」不行,不能搞「內銷服從外貿」。
但是,正如毛算計好的,彭的這些話都只有小組的人聽見,簡報上一字未登。毛不開全體會議,使彭沒有機會把他的意見傳達給與會者。彭一天比一天沮喪,感到會開得不死不活。十一日下午,彭突然接到會議秘書處通知,說會議就要結束。這增加了他的急切心情,要把自己對大躍進的意見在會議結束前讓與會者知道。第二天,他坐下來給毛寫信,十四日送交毛。信的語氣比小組發言溫和得多。他希望這樣一來,毛能把信印發與會者,大家讀了信後能響應他,促使毛改變大躍進政策。
這封信也正是毛所想要的,他要以此為題目來清洗彭。十六日,毛把信印發了大會。
毛已經對彭觀察了兩個星期,看彭跟誰來往,他好「一鍋端」。彭德懷曾想過找同盟軍。他知道張聞天也反對毛的政策,曾請張聞天看他給毛寫的信。張怕被說成是搞陰謀,不敢看,彭便念給他聽。張聽了一段,藉故倉皇離去。毛把「搞陰謀」跟「裏通外國」一樣定為滔天大罪,其實毛自己才是「搞陰謀」和「裏通外國」的大師,要不然他哪裡有機會進得了紫禁城。正如斯大林的副手莫洛托夫所說,只有一個人允許搞陰謀,那就是大老闆本人。
七月二十三日,毛出其不意地首次召開全體會議。大會採取臨時通知的辦法,使任何人都沒有機會串聯。毛一上來就說:「你們講了那麼多,允許我講個把鐘頭,可不可以?吃了三次安眠藥,睡不著。」這口氣好像是有人不讓他講話。毛用這種蠻橫不講理的架勢說話,為的是造成一種吵架的氣氛,使得任何理性的辯論都不可能。他故作發火狀,把大躍進的災難輕描淡寫地說成是:「無非是一個時期豬肉少了,頭髮卡子少了。沒有肥皂……」接著他亮出了殺手泗:要是不聽他的話,「那我就走,到農村去,率領農民推翻政府。」「人民解放軍跟你走,我就上山打游擊。」「我看解放軍會跟我走的。」毛這是告訴在座的:要麼跟我,要麼跟彭,你們跟彭,我們就兵戎相見,來個你死我活。
人人都知道鬥不過毛。連彭德懷本人也臨陣怯場,沒有站起來針鋒相對地說明自己的觀點。
為了強調解放軍會跟毛走,毛把他的老搭檔、軍中威望不亞於彭的林彪元帥召上山來。在隨後的會議上,林彪說「只有毛主席能當大英雄」「你我都是丘八」。毛拿出他慣有的軟硬兩手,一方面嚇住人們,一方面擺出妥協的姿態,表示願意降低徵糧數量,減少鋼鐵指標,壓縮軍工投資,還答應給農業投資一點錢。所有這些讓步他都在廬山會議後一一推翻。
毛把彭德懷和另外幾位跟彭來往,並批評了他政策的人打成「反黨集團」,有總參謀長黃克誠,外交部副部長張聞天,湖南省委第一書記周小舟。毛把廬山會議擴大為中央全會,以黨的決議正式譴責他們。
決議是毛念的,念完也不走走舉手錶決的過場,就自己宣布一致通過。
幾番批鬥後,彭德懷被送到北京郊外的掛甲屯軟禁,其他人也受到懲罰,他們的家庭一夜之間成了罪人。黃克誠夫人在嚴重打擊下一度精神失常。這個「反黨集團」中最年輕的人是毛的秘書李銳,毛對他的懲處也最為嚴酷。他經歷了近百次批鬥會,然後被流放到北大荒勞動。妻子同他離婚。有次他想要張孩子們的照片,卻收到這樣一封回信:「你對我們還有感情,而我們要同你劃清界線。照片現在不能給。」廬山會後二十年,他的生命大半在監獄、勞改農場孑然一身地度過,還被判過死刑。可是,一切折磨,一切痛苦,都未能摧毀這位頂天立地的人。在當今中國,他仍以他的才思智慧、敢做敢為,為中國人放聲疾呼。
廬山會議後,林彪做了國防部長,在軍隊裏清洗同情彭的人。林彪賣力推行毛的個人崇拜,一九六〇年初,下令部隊背誦毛著作中的「警句」,這就是後來《毛主席語錄》的開端。毛對林彪的做法大加讚賞,他對澳大利亞毛派領袖希爾(Edward Hill)說:林彪「發明瞭一個新方法,就是編語錄。」「孔夫子的《論語》是語錄,佛教也有語錄。」毛接著提到基督敦的《聖經》。顯然在毛看來,他說的話足以同這些不朽的經典媲美。
一場「反對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運動橫掃全國,打擊對象大多數是那些抵制從農民口中奪糧、相對心軟的基層幹部。鄧小平一九六二年五月說:這次運動被整的「全國估計總有一千萬,影響的人總有幾千萬」。替換他們的是心狠手辣的人。
挨整的人中有醫生,罪過是診斷出大批人生病死亡的原因是飢餓。醫生王善身在被問到為什麼浮腫病治不好,少了什麼藥時,說了一句:「少一味糧食!」他被開大會批鬥,扔進監獄。浮腫病同餓飯有關係,連病名在不少地方也不準提,被隱諱地稱作「二號病」。多年後毛還對醫生們耿耿於懷,說:「困難時期為什麼有那麼多高血壓,那麼多肝炎,還不就是你們醫生給找出來的!」廬山會議後的第二年,一九六〇年,中國因人為的原因餓死二千二百萬人。這在世界歷史上從未有過。
毛的廬山一行也影響了他的前妻賀子珍後半生的命運。二十二年前,因為無法忍受毛跟其他女人胡搞,以及對她的漠不關心,子珍離開延安去了蘇聯。在那裡,她精神崩潰,關進一家精神病院,過了兩年與世隔絕、夢魘般的生活。一九四六年秋,她出院了,反應有些遲鈍,但人恢復了正常。回國後,毛不讓她進京,多年來她一人獨居,沒見過毛。
廬山會議時子珍正住在山下的南昌。毛心血來潮,想見她一面。七月七日,他派江西省委書記的妻子接子珍上山,特地交代不要說是來見他,怕子珍「過於激動因而觸發舊疾」。毛很清楚子珍禁不起情緒波動。女兒嬌嬌曾告訴他,一九五四年子珍偶爾聽到收音機裏傳出毛講話的聲音,當場發病,很久才恢復過來。
毛只關心子珍見到他之前不要發病。使者受命哄子珍:「今年南昌太熱,省委請你到廬山去休息幾天。」子珍欣然前往,一路上說說笑笑,非常愉快。晚上九點鐘,她被帶進毛的住所,突如其來看見毛站在面前, 她精神當即失常。
跟毛分手時,毛說:「時間不早了,我們明天再見面,再談談。」但轉過身,毛下令第二天送子珍下山。子珍被強行送下山去。她不停地問:「為什麼要讓我下山?主席說好同我再見面的……」這次發病比以往任何一次部嚴重,連女兒也認不出來。在南昌,她不時蓬頭垢面,神情淒惶地衝到省委的大門口,要找江西省委問個清楚,是誰從中作梗破壞她與毛的再次會面。有一天下著傾盆大雨,她渾然不覺地立在雨中,對著省委的大門。守門的戰士說她是瘋子,她身邊的工作人員看到她病成那樣,忍不住心酸落淚。從此,她在精神分裂症的反覆發作中,走完了餘下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