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賓雁先生逝世一週年的日子快到了。檢出兩年前為《不死的流亡者》一書所寫而未用的部分文稿略加增刪以紀念劉賓雁先生的週年忌日。
千禧年,我在美國紐約。朋友帶我去普林斯頓拜訪流亡中的劉賓雁先生。
我們一行四人,帶了一對自己做的燈具,土洋結合而略顯古色古香。這是我在朋友公司打工親自手制的作品,凝聚著我和朋友們的心意,禮輕意誠,送給初次拜會的劉賓雁先生,自以為較為得宜而不至於使受者為難。
劉賓雁先生是我久仰的大師級人物。從讀他的被打成右派的成名作「在橋樑工地上」到「人妖之間」、「第二種忠誠」,我視他為寫報告文學的泰鬥,認同他是「中國的良心」的讚頌。
我見到他時,說了許多仰慕恭維的話,也扯到一些對時局的看法。因為我那時沒有計算機,也不會用計算機,對許多事情並不瞭解,說的話就不免陳舊過時,加上有點緊張,語塞、辭不達意。同座的劉夫人大約不以為然,簡單地說了幾句不同意見的話後就起身離開了。事後,同去的朋友女伴直通通地對我說:「想不到你也會說這樣奉承拍馬的話。」因我語出肺腑,沒有著意討好劉賓雁先生的原始基因,所以,雖遭友人譏諷,還是未悟自己的不得體。
回到紐約後,我回想劉賓雁先生的話:他多次問及大陸的情況。他問我們通外語否,見我們尷尬地搖頭,馬上轉換話題,再也不提外語的話頭。這給我的印象很深——這位劉先生,很能替別人著想。但印象最深的則是他很明確地對我們說:「不知為什麼,都把我同王蒙和X相提並論,其實我們不是一回事。」當時,我就有點吃驚,但因為初見,就沒有也不敢深問。
劉賓雁,這位堅忍的流亡者怎麼能同體制內外幾乎都春風得意者王蒙是一回事呢?!我後來多瞭解了一點王蒙其人其文,又在劉賓雁八十壽誕晚會後的一個隨意的小型聚會中,聽到張辛欣關於王蒙的一番話以及拜讀了她的「1985,唯一的夜晚」文章後,才徹悟了劉賓雁先生這句話的用心和份量。
我們在劉賓雁先生家逗留了近一小時,告別時,我們把那對燈具送給他,劉夫人執意不收。在我們很不好意思地囁嚅著「這是我們自己做的,請收下我們的一點心意」時,劉賓雁先生不作拒絕,未發一聲,只是親切地注視著我們和放在過道桌子上的燈具。劉夫人改變了主意,收下了燈具,讓我們又一次免除了尷尬,也使劉賓雁先生終於露出了輕快滿意的微笑。
無論劉夫人對我印象好壞,我的不得體是鐵定的事實。劉賓雁先生卻總是善解人意,引渡人走出不妥與尷尬。如沐春風的套語我不想用,也不很貼切,但我欣賞流亡中的劉賓雁先生的大器和高貴。
我寫了兩首小詩,傳真發給了劉賓雁先生。
紐約拜訪中國的良心劉賓雁先生有感寄奉
(一)
隨心所欲不逾矩,風采依然大丈夫。
翹首神州重抖擻,興風狂嘯老於菟。
(二)
良心值幾錢一斤,十二億人賣紛紛。
哀莫大於心不死,願公重塑中國魂。
我沒有得到劉賓雁先生的回示。時間一久,也就忘了這事。
四年後,我追隨友人參與編輯《不死的流亡者》一書和發起「劉賓雁八十華誕暨文學寫作六十五週年慶賀活動」。05年2月27日在普林斯頓的慶賀晚會上,與會者敬重劉賓雁,紛紛與他合影。我怕他癌症晚期的身體吃不消,終於未能找到合適的機會也與他合影。晚會後的一個小型聚會臨散時,又有人與劉賓雁先生合影,我沒能靠近,又失去了機會。那時,他已拖著病體堅持了六個多小時了。雖然沒能與劉賓雁先生合影是一大遺憾,但我總會想起慶賀晚會間和小型聚會散時,劉賓雁先生兩次過來,對我說:「河清,謝謝你,你辛苦了。」這至今留給我真切的感動和熨貼的溫馨,彌補了沒有合影的遺憾。
五年後,劉賓雁先生去世了。真是有緣,我適客旅紐約。友人在劉賓雁病危的第一時間通知我。我很想趕去探望劉賓雁,見他最後一面,終因自覺交誼尚淺,不敢在此彌留之際,打擾他與親人和摯友的臨終相聚。為彌補這一缺憾,我克服客旅的不便,積極追隨友人參與籌辦喪事活動。劉夫人朱洪先生在遺體告別儀式和追思會上也兩次對我說:「辛苦你了,謝謝你。」某日,我收到劉賓雁先生家屬的一個郵件,稱在劉賓雁的遺物中發現我的傳真詩稿,希望我用毛筆重寫寄去。五年的光陰,傳真稿上的墨痕早已淡失,很可能是另有筆跡註明,不然是很難認出來的。卑微而醜陋的我,為自己得到劉賓雁先生及其家屬的重視心泛漣漪。
劉賓雁先生,我深深地感謝您!願您在天之靈安息!
2006、12、2於地中海畔(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来源:民主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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