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夠以二十出頭的年紀成為最早一批赴港特工,肯定和領導對我六四期間立場的審查有關。實際上,當時的國家安全部情報部門,沒有幾個同事不同情那場學生運動。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從副部長、局長到科員都在觀望。等到屠殺發生,一切無法挽回,槍桿子裡面再次出政權後,除了少數無法轉過彎來的同事外,大家不得不「立場堅定」起來,勉勉強強地表態了。最高情報首長當然也知道這種情況,只是沒有為難大家。讓外界可能難以理解的是,國家安全部這樣的機關,在秋後算賬中,沒有一個人被捕,甚至沒有幾個受到處分的——相比較外交部等部委,那些以左著稱的領導,逮到這個機會急不可待地把一些部下送去坐牢。
當時領導我的國家安全部情報首長几乎都有生活在國外的經歷,有些還是老華僑,骨子裡都比較開放。我想,以我當時年少氣盛、口不擇言的性格,如果不是在國家安全部,肯定是過不了那一關的,更不要說受到重用,前往香港開展秘密工作。
那時的香港充滿了希望——北京的民主運動雖然被殘酷鎮壓,但好像一下子都轉移到了香港。這裡的民主運動方興未艾,走在街上,坐在家裡,到處都能夠感受到。而每年的六月四日前後,則更是讓人激動不已——聲勢浩大的遊行,聲嘶力竭的演講和默默的維園燭光悼念,都讓我在當時語言不通、很有點異國情調的香港尋獲了一份心靈的慰籍。
參加白天舉行的遊行活動時,我一般都站在觀望的人群中,有時會用攝像機記錄下一些場景,作為自己日後觀看。但到了晚上,我就沒有那麼多顧慮了。特別是當蠟燭點起來的時候,我會完全忘記自己的身份和職責而情不自禁地坐到人群中間,舉起那一隻屬於我自己的小蠟燭,融進默默悼念的無數的燭光之中……
我就是在那一片燭光中第一次見到她的。當時她就坐在我身後右邊不遠處。在燭光映照下,她的臉色有點蒼白,南方人特有的大眼睛忽閃忽閃,楚楚動人。在台上有人高聲呼喊或者念詩歌帶領大家回到六四那一天發生的悲慘場景的時候,我發現她眼珠上閃動淚光。後來在大家都站起來呼喊口號時,我找機會來到她身邊。
她是一個中學生,站在那裡只到我的肩膀。我主動和她搭話,她抬起漂亮得像畫的小臉,——那張沒脫稚氣、嬌嫩的小臉深深打動了我……
我想可能和我剛到人生地不熟的香港不久,又置身這種讓我對自己的職業和身份產生迷茫、感受到一種無法言說的孤獨有關,我一下子被他深深吸引。而我的北方口音普通話,以及我介紹自己來自北京,也立即讓她對我產生了一種近似崇拜的好感。我們就這樣認識了,成了好朋友。
接下來,她一到放假就來找我,陪我逛街,帶我到香港地圖上沒有標上旅遊景點標誌的地方遊玩。我也向他介紹大陸的情況,當然她最想聽的還是1989年發生的事情。我就把自己看到和聽到的都告訴他,——當然我在這個故事中成了一個遊行隊伍中高呼口號的學生,而不是一個授命混跡於學生中打探情報的特務。看到她崇拜的眼神,我心中一陣迷茫和難受。
接下來三年,每到六月四日,我們兩人都一起參加遊行和維園的燭光紀念活動。還記得有一次遊行隊伍走到皇后大道上時,從旁邊商店裡飄出了那首當時很流行的歌曲:「今夜你會不會來,你的愛還在不在……」
聽到這首歌,想到我們每年都要參加的燭光晚會,我們兩人相視而笑,不約而同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每年六月四日晚,當那短短的燭光燃盡前的十幾分鐘裡,也是我們兩人心最貼近的時候——燭光中她美麗的小臉和閃閃含淚的大眼睛,至今還歷歷在目。
成為好朋友後,我才知道,她對北京發生的事情並不是太清楚,而且,對於這場運動的意義也不是那麼瞭解,她甚至不知道當時學生們到底要求什麼。但她告訴我,她就是想來,她心裏難受,她就是要來,她說自己不知道什麼大道理,但她知道,北京鎮壓是錯的,是邪惡的。她說,她就是要來。她知道什麼是邪惡,什麼是正義,她說這就像她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一樣。
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是當我轉頭維園觀察時,才發現,像她這樣稚嫩的臉不在少數,有些甚至是從小學校出來不久的中學生,他們有的是跟著家長一起過來的。隨即我還注意到一些家庭主婦和普通工人模樣的人,和台上大聲疾呼的民運領袖相比,他們多了一份說不出的平靜和沉穩。
這多少讓我有些迷茫。有一次,我問她,你會一直堅持來紀念六四嗎?她抬起頭,使勁點了點頭。隨即她眼睛裡也流露出不解,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會問出這個問題。
其實,身為一名製造這場鎮壓的政黨和政府的秘密特工,當時我的心裏已經有一些不好的預感,我知道共產黨永遠不會自動平反六四。同時,我也清楚地看到,轟轟烈烈的六四事件在全球華人中凝聚的力量正被六四後形成的各種政黨組織以及這場運動造就的一些領導人逐步抵消,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的同事——國家安全部特工們的傑作,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們人性中固有的弱點造成的。
後來的情況變化不幸地驗證了我的預感。這些年,世界各地參加六四紀念活動的人數越來越少。這固然和時間的流失以及記憶的消退有關。但也不可否認,普通民眾對六四後成立的一些民主黨派和團體,以及那些運動造就的領導人的失望有關。如此同時,中國共產黨在海外的秘密和公開的宣傳機器更是日夜不停地運轉,促成並加深了這樣的印象:六四只不過是少數人發動的,這些人在六四後組織了旨在奪權的政黨和組織,而他們本身也爭權奪利,唯利是圖。
綜合這些客觀和主觀的因素,普通的民眾漸漸忘記了那場運動本身,而開始注意到,一些打著民主運動旗幟的政黨和個人,和貪污腐敗的共產黨相比,只不過五十步笑百步。
我想,這就是除了十七年漫長的時間之外,另外一個讓普通民眾越來越少地參入紀念六四活動的原因。這也是我當初突然衝她問:「你會一直堅持來紀念六四嗎?」
當她衝我使勁點頭,小臉一臉認真和嚴肅時,我心中感到一陣感動和安慰。這種安慰是我無法從此時正站在講台上、那些從全世界各地請來的民運英雄和八九學運領袖慷慨激昂的演說中得到的。後來我才想起來,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在1989年那場偉大的運動被中共十七年的堅持不懈的破壞弄得面目全非,也被一些六四後成立的政黨敗壞了名聲,並被一些無法克服人性弱點的個別民運領袖人物(或者自稱的領袖人物)玷污了的時候,我想起了那個她,以及那搖曳的燭光中一張張普通市民的臉。他們也許根本不瞭解那場運動的深遠意義,也許不認同一些人的做法,更不知道這場運動後來在參加運動中的人中引起如此多的爭論,甚至引起了爭權奪利,但他們那普通的心卻堅信——一個政府用坦克殘酷鎮壓手無寸鐵的學生和市民是錯誤的,是邪惡的。他們為此而年復一年地站出來,默默祈禱,默默等待……
這又讓我回到了1989年那場偉大的運動。這場運動和偉大五四愛國青年運動一樣,是中國人民自發自覺的愛國運動,是受苦受難的人民奮起對抗貪污腐敗的政府,是長期遭受內外壓迫的民眾忍無可忍的吶喊——我們永遠紀念那個運動,雖然那場運動中產生的英雄們已經模糊不清,甚至面目全非。我們也從來不承認那場運動後不久產生併發展起來的、都自認繼承了五四精神的兩個政黨——中國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
1989年偉大的學生和群眾運動同五四運動一樣,這場運動是由無數名自發的學生和民眾組成的。這場運動造就了一些風雲人物,之後也產生了眾多的民主黨派。但有一點很清楚,是這場學生和群眾的自發運動造就了他們,而不是他們發動和領導了這場運動。當我那時混跡於香港幾十萬市民的遊行隊伍中時,我能夠強烈地感覺到,普通的香港市民大多都有這樣的認識。
這也是我從使勁衝我點頭的她那裡得到的印象。後來當我到海外工作,只要碰上了,我都不會錯過紀念六四的機會。我會跟著台上的民運領袖高呼口號,但我的心卻永遠在懷念那些被屠殺的普通學生和群眾,還有那無數張普普通通的臉……
我痛心地感覺到,很多華人華僑漸漸把這場運動和他們每天看到的這場運動後產生的一些民主黨派和團體完全等同起來,甚至把一些學運領袖身上的弱點看成是八九學運造成的。而且,這些年一些專家學者也開始進入深層分析,再加上一些反思。這一切,幾乎都模糊了我們的視線,讓我們漸漸遠離十七年前那個時刻、那個情景……
這一切都讓我不停地想起她。她那簡單的答覆,其實正是帶給我安慰和力量的源泉。是的,沒有那麼複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簡單的標準,那就是正義和邪惡,對和錯。判斷邪惡和正義的標準,早在我們剛剛學會走路的時候,我們的父母就傳授給我們了,——不,那判斷邪惡和正義的標準早就流淌在我們的血液中,而且幾千年了——只是兩千年來,總有那麼一個皇帝或者專制獨裁政府,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來扭曲我們判斷正邪和好壞的標準。他們充當正邪標準的判斷人,告訴我們什麼是光榮什麼是可恥。當我們用良知,用幾千年流淌在我們血液中判斷正邪的簡單標準來對抗他們的時候,他們使用槍桿子和坦克告訴我們另外一個他們崇尚的標準: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這幾天,我給在六七個國家的朋友聯繫,問他們是否去參加當地紀念六四的活動。結果讓我失望,幾乎沒有人去參加。他們告訴我的理由很簡單,他們說,舉辦單位好像是XX黨,XX派,名聲不好,而且爭權奪利,內鬥不止。他們告訴我,普通的無黨無派的民眾也越來越少參加這些都是由XX黨、XX派發起的紀念活動了。
我心中一陣彷徨。我又想起了她,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還會不會去參加紀念活動……
就在那次她衝我堅定地點頭表示要永遠參加六四紀念活動的第二年,她中學畢業要到英國去讀大學。臨分別那幾天,我們都很難過。走之前,她告訴了我她心中的秘密,我興奮地緊緊擁抱了她……在她上飛機前不久,我忍不住告訴她我心中那個黑暗的秘密。我說,我是一名國家安全部的特工,而且是非常有成績的情報骨幹……
她聽懂了我的話沒有?她是否以為我在開玩笑?或者後來她終於想起來了,而且還會根據一些報刊雜誌的報導胡亂猜想,她甚至會想起我為什麼總帶著一個小攝像機吧,她認為自己受到了欺騙嗎?我會向她解釋的,我說現在沒有時間了,我一定會寫信告訴你真相。
事實上,我雖然是國安部最優秀的特工,但我的工作是滲透即將解散的港英政治部和爭取香港公務員——我從來沒有參入滲透和破壞民運的情報工作,那不是我的工作範圍。是的,如果我有機會對她解釋,她會理解的,還會投入我的懷抱。那時,她已經出落成一個美麗的姑娘……
我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那天她轉身走向送機口時,我看到她烏黑的眼睛裡閃著淚光。
她沒有給我寫信。不久之後,我也完成了香港的任務,踏上了另外一個征途。可是,這麼多年,我一直無法忘記她,特別是每次在不同的地方參加紀念六四活動時,我總存有一份幻想,想在那一個個搖曳的燭光後面,尋找到那張稚嫩的臉蛋……
十幾年了,帶著心中不停變換的理想和那份不變的執著,到處漂泊流浪。皺紋爬上滄桑的臉,鏡子中的目光充滿了憂傷……在無數次迷失彷徨之中,一個人踽踽獨行……
但無論身在何處,每年的今天,我的心都會飛回十七年前的那一天,而這時,我就會感覺到身邊有她在陪伴。——有誰能夠想像得到,十七年前站在遊行學生對面的特工,在今天參加紀念的人群漸漸縮小的時候,卻越來越多地想起那一天,並總要點上一隻蠟燭,默默紀念——這一切很大程度要歸功於她,是她告訴我的:站出來,因為他們不對,他們邪惡。
是的,只要有一天屠殺者仍然不知改悔,只要有一天六四不平反,只要有一天死難同胞的魂魄仍然在天安門上空飄泊無著,只要有一天大陸同胞無法公開紀念六四事件,我都會把這一天作為自己生命中最特殊的日子——一個充滿黑暗和希望的日子——來默默地紀念,在飄曳的燭光後面……
只是那燭光後面見不到你那張臉蛋,——不知道你在哪裡,也不知道你還會不會點上一隻蠟燭,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有一年的六月四日,我們一起走在遊行隊伍中,從旁邊商店裡飄出的那首歌曲——
今夜你會不會來,你的愛還在不在……
雲飛揚 於2006年6月4日凌晨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不管在天涯海角,請聯繫我:[email protect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