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中國「文化大革命」最混亂的階段,是由一九六六年底起到一九六八年中,各地出現的不同派別組織的武鬥。在西南工業重鎮重慶,對立兩大派多次發生大規模武鬥,在沙坪公園、北碚東陽鎮石子山、重慶大學松林坡、朝天門(文革時期更名為「紅港」)等處,都有武鬥(武裝對峙打鬥)死者的墳墓,如今成為那個瘋狂時代的那段荒謬歷史的見證。
沙坪公園裡有一座葬有四百餘人的文革墓群。據有心人士多年考證,這是中國大陸範圍內唯一一座基本保存完好的文革武鬥墓群。重慶沙坪公園管理處開發科的侯衛東說:「我們只能對墓群進行一些日常管理和簡單維護,我們從來不干涉遊客進去參觀憑弔。」侯衛東表示,按照上級部門的要求,公園「在保護的同時一切低調處理」。
佔地約三千平方米的文革墓群位於沙坪公園一個不顯眼的角落,一個小山包上,共建有一百一十餘座墳墓,造墓立碑時間最早的從一九六七年六月開始,最晚的到一九六九年一月結束。除了大門旁的牆上有人隨意塗抹的「文革墓群」四個大字,外面再沒有任何明顯的標記。沿著墓群中間的小道,可以很容易就走進了墓群深處。這裡的各種墓碑設計總能看出北京天安門廣場上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影子,每個墓碑上都突出「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等一些屬於那個特定時代的口號。而許多墓碑上的字跡,卻因長年的風化剝落,已經看不清楚。
墓群裡很靜,在墓群的大門旁和各種墓壁上經常可以看見各種造訪者用粉筆寫下的「留言」和「感想」,儘管不斷有風雨沖刷,但是仍然不斷有新的內容出現。在文革中受迫害的人將這片文革墓地視為「幽靈」。一位在文革中受過衝擊的老人說:「所有墓碑都是文革的恥辱柱,看見心裏就隱隱作痛」。
不過,也有死於非命者的後人把墓地看作是歷史的見證。席慶生的母親葬在重慶沙坪壩區沙坪公園西南角的文革墓群裡。她死於文革期間,是重慶不同觀點的兩大造反派武鬥中被亂槍射中,無辜被殺的。今年五十四歲的席慶生,五月六日接受亞洲週刊訪問時,回憶當年的一幕,雖然已經過去三十九年,依然幾度哽咽。他說:「掩蓋悲劇會重新產生悲劇。一個民族要健康,就應該勇於說出歷史真相,謊言是不能長久的。」
當年的重慶是國家軍工生產基地,兩派常常以重型武器對打。重慶以一夜間打了一萬多發高射炮彈的記錄,震驚中南海。一九六七年夏至一九六八年夏,重慶較大規模的武鬥就有三十一次。文革武鬥是中共執政以來第一次發生在社會上的內戰,各地都處於混亂內鬥的無政府狀態。原四川(中日)出租汽車有限公司經理席慶生,對亞洲週刊講述了他母親被誤殺的情景。
重慶「造反派」主要分為「八一五」和「反到底」兩大派,武鬥期間,席慶生家一帶被「反到底」派佔據了,正是武鬥交戰最激烈的地方,市民紛紛逃難。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四日,三十九歲的母親帶著他和弟弟逃難,投奔親戚家,親戚那裡是「八一五」派佔領的地盤,順便也去找父親,父親是「八一五」派的一個頭目,正在參加武鬥。
開槍亂掃打死同派人
席慶生當時十五歲,弟弟十三歲,三口帶著戶口本和幾十元人民幣,手上還拎著一隻老母雞。中午十一點二十分左右,他們來到距離前方陣地六百米的地方,忽然陣地上半自動步槍一陣掃射,母親應聲倒下,席慶生抱著渾身是血的母親,母親睜著兩眼絕望地看著天空。他和弟弟全身發抖,朝遠方陣地揮手大叫「不要打了」,又脫下白襯衣揮動。然而槍聲又向了,他趕緊趴下。路兩旁是半人高的辣椒叢,再遠一點是農村院子,他帶著弟弟,貼著地爬了三四十米,躲進了人家的屋子。
席慶生精神崩潰,全身無力,人悲到絕處亦無眼淚。那天下午三四點,他帶著弟弟找到那親戚家,他們早已逃難遠走了。大街上到處是逃難的百姓,重要的樓房都是頭戴鋼盔的造反派「戰士」,站在鋼板後面,架著機槍,一片戰爭狀態。兄弟倆多番周折才找到父親,告訴他媽媽被打死了,事後席慶生才知道那陣地上開槍的是父親一個派的「八一五」派的造反派。身為老共產黨員的父親,聽說母親被打死了,沒有多說話,只說「為毛主席而戰,為有犧牲多壯志」。父親問母親的屍體在哪兒?席慶生告訴了他。當晚,父親派出一個班的造反派戰士,把母親屍體抬回來,匆匆在那墓地挖坑掩埋。
一年後,重慶武鬥平息了,家人才給母親修了墓。漸漸地,席慶生父親對文革產生懷疑,看破現實。席慶生成年後也開始關注收集文革資料。
沙坪公園文革墓群是重慶文革墓地之一,重慶有大大小小上百處,如朝天門、北碚、南山、重慶大學、二十七中學、第十中學等,有的墓地僅僅葬兩三個人,最多的葬了四百多人。沙坪公園的墓區佔地三千平方米,它是中國基本保存完好的規模最大的一座文革墓群。墓群西高東低,坐西朝東,寓意墓主永遠「心向紅太陽」的拳拳之心。一百多座墓塋埋葬著四百零四人,有的單人葬,有的多人合葬。大部分是文革武鬥中死亡的「八一五」派成員,也有在武鬥中被意外誤殺的。這墓地裡的死亡者最小的僅十四歲,最大的六十歲,其中有工人、學生、職員、軍人、官員、教師。
死於愚忠後人難理解
不少墓碑已經風化、剝蝕了。有墓碑上寫著「死難烈士萬歲」、「頭可斷,血可流,毛澤東思想不可丟;可挨打,可挨鬥,誓死不低革命頭」,有的引用毛澤東詩句「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和魯迅的「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春華」。有一塊碑文上寫著:「江丕嘉同志簡歷:毛主席最忠實的紅衛兵江丕嘉同志(男),一九四九年九月五日生於重慶小龍坎。一九六六年十月加入中學生紅衛兵,六七年三月加入紅衛兵革命造反司令部。同年八月二十一日晨六點五十分為保衛中央赴渝調查組的安全英勇獻身,年僅二十歲,在文革中始終不移地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一邊,勇敢戰鬥在鬥爭最前列,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的革命路線,他灑盡了最後一滴血,江丕嘉同志為革命而死,死得其所重於泰山」。
近二十年來,這片墓區十多次傳出因要開發而遷移或拆除的消息。這座墓地是原重慶市委書記、市政協主席廖伯康保存下來的。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廖伯康就受到當局打擊和錯誤處理,文革中又受到變本加厲的迫害。他於一九九五年離休。他主持重慶工作時,一度傳出有部門要拆除這座墓地。廖伯康認為,這是一段凝固的歷史,是一段用水泥和磚頭塑造的歷史,拆了可惜,於是他下令將墓區封圍,暫時不對外開放,無形中保存了這片墓地。每次傳出墓區要拆除的消息,席慶生總是四處奔走,呼籲保存歷史遺蹟。他對亞洲週刊說:「拆除這座墓園是找不到理由的,怎麼能讓冤魂死無葬身之地?其實,當局也不想挑起歷史的是是非非,一旦要拆的話肯定會挑起社會矛盾、引發一系列事件。當局不能不優先考慮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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