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平 : 從精英到囚徒 ——訪著名政治觀察家、作家劉曉波先生

發表:2006-01-31 0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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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劉曉波先生的作品頻頻見稿於眾多海外媒體與網站,不少時候一天之內竟有數篇之多,有如井噴一般。很早便想採訪他,這天下午終於得償所願。

劉曉波先生非常健談,任何一個簡單問題都能引起他的鴻篇大論,上窮碧落下黃泉,以致原以為時間尚有富余的採訪沒能按時完成,只得以電話採訪加以補充。十分遺憾。

轉向

劉曉波先生的父親是東北師範大學的語言學教授,家中有眾多藏書,加之居住於高等院校,學習環境非常優越,少年時便閱讀了大量書籍。然而由於當局恐懼真理,在思想上實施極端嚴密的控制,當時中國合法的思想資源除去馬列主義著作外,只有一些左傾俄羅斯文學作品。因而說來十分有趣,今天中國自由主義領軍人物之一的劉曉波,當年曾無比熱情地一頭紮入馬列主義的懷抱。

他說,自己十四、五歲時便開始閱讀《共產黨宣言》等馬列經典著作,當時曾能夠大段大段地背誦,至今仍然記得部分內容。在筆者看來,儘管與很多青少年一樣,當時他萌生的是文學夢,但已經為以後學習方向的轉變埋下了伏筆。他表示,大學時研究西方哲學,基本上是按照少年時形成的西方哲學史的脈絡展開的。

由於文化大革命的罪惡,莫大諷刺的是,少年時即開始文學夢想的劉曉波,二十多歲時不僅沒有進入文學圈,卻不得不去做一名五大三粗的建築工人。好在這段極其邪惡的歷史很快便終結了。一年後他成為文革後首批大學生。

大學時他選擇了中文專業,圓了少年時的文學夢。但他很快發現,自己對思想、哲學領域的知識有更大的興趣。於是未來的劉博士便經常逃課,獨自躲在圖書館,閱讀了大量西方哲學書籍。因而一般人會遇到的,文學的形象思維與哲學的邏輯思維之間的巨大鴻溝,於他而言並不存在。他由文學向美學的轉向自然而然,十分順利。

劉曉波表示,今天回過頭去看,對其文學思想影響最大的是卡夫卡。正是在卡夫卡那裡,他才知道痛苦居然能夠用那麼平靜冷峻的文字描述,而且更為有力。哲學思想他服膺康德。他認為,康德是現代眾多哲學流派的共同源頭,他對人的理性侷限性的研究十分重要。

厚積薄發

1984年,劉曉波獲得文藝學碩士學位,獲留母校北京師範大學任教。說到這兩年的執教生涯,儘管已過去了近二十年,他仍然戀戀不忘。他說,他喜歡給學生上課,十分留戀課堂上的那種感覺。

直到1986年,劉曉波並沒有寫出有影響的作品,甚至可以說並沒有進行認真的寫作。一切在這一年完全改變了。他先後在《中國》等多家媒體發表文章,批評美學泰斗李澤厚,引得眾人側目,輿論一片嘩然。一時間眾口一詞:哪裡冒出來一匹黑馬?

短短兩年間,他出版了多部專著,如《選擇的批判--與李澤厚對話》、《審美與人的自由》等。與此同時他還在攻讀文藝學博士學位,並經常到北京及周邊多所大學甚至區縣文化館演講。如此旺盛的精力,如此巨大的成績,很可以套用一句古話:厚積薄發,或者說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劉曉波認為,自己與李澤厚的本質分歧在於,李澤厚是將康德融入馬克思的體系,但他認為,馬克思根本沒有資格融入康德。從某種角度講,李澤厚的作為彷彿拆毀一座巍峨的殿堂,將珍貴的楠木材料搬入破爛的茅草棚。李澤厚的思想強調社會本位,而自己強調個人本位。

有一件事值得一提。1987年,李澤厚的博士生向他下戰書,雙方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飯廳進行了一場激烈的辯論。結果,李澤厚的四名博士生大敗,遭到台下觀戰的社科院研究生痛斥。美國德拉華州立大學教授程映虹,當時是台下觀戰的社科院碩士研究生。近二十年過去了,他對當時的情景仍記憶猶新,近期還撰文提及此事。

出國講學

80年代中期,劉曉波這匹文化叛逆「黑馬」的影響日見隆盛,引起了海外漢學界的廣泛關注。 1988年8月,風頭正健的劉曉波應邀赴挪威奧斯陸大學講授中國當代文學;三個月後,轉赴美國夏威夷大學講授中國哲學,併進行中國當代政治與知識份子的專題研究;1989年3 月,劉曉波應邀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做訪問學者。

轉赴海外前,劉曉波曾在香港短暫停留。他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表示,香港殖民100年有如此巨大的發展,以中國幅員之廣大,殖民300年也許能解決問題。此論一出,立刻引起軒然大波,賣國賊的咒罵猶如海嘯般,鋪天蓋地向他襲來。可以想像,其中雖不乏純粹由愛國激情主導者,但圈中如此激烈者到底有多少人那麼單純、絲毫不夾雜嫉妒與仇視情緒呢?

筆者問劉曉波,當初他說這話是出於文人一時的義憤,還是理性思考的結果?他表示,他是認真的。因為殖民是落後國家進步的捷徑,而且最壞的殖民者也有法治觀念,也比本民族的獨裁政權對人民寬容、和善。他說,自己當時還表示,中國已經失去了被殖民的機會,十分遺憾。一是因為殖民時代已經過去,二是因為中國實在太大人口太多,沒有一個宗主國能夠揹負得起。該觀點記者沒有報導,否則一定會引來更多的唾沫星子。

轉折點

到美國不久,「八九」民運便爆發了。作為一名有志於推動中國民主進程的人士,劉曉波自然不願意成為這一波瀾壯闊民主運動的缺席者。他安排好相關事宜,4月26日毅然決然返回北京。

一回到學校,他便倡導開展校園民主活動,並與陳小平等人組織教師自治聯合會。5月12號,他參加了由中共改革派高官、統戰部部長閻明復組織的座談會,從此深入參與了「八九」民主運動。會後,他來到天安門廣場勸導學生們撤離,但非常遺憾,沒有人響應他的理性呼籲。於是他轉而辦了一份刊物,希望循序漸進地影響同學們。

但形勢的發展卻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知識份子所有阻止學生們激進行動的努力都告失敗。劉曉波認識到,如果不能與學生們站到一起,根本就不可能影響他們。於是他約請另外三位知識份子與自己一起絕食,支持學生的正義要求。

6月2號下午四點,他們四人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宣布絕食72小時,頓時廣場上歡聲雷動。劉曉波說,第一次面對數十萬人的支持與信任,人一下子就懵了,不由得自我膨脹,真以為自己能夠扭轉乾坤。

知識份子的絕食重新聚積起廣場上的人氣。王軍濤等人立刻認識到此舉的重大意義,馬上安排了三人一組的接力絕食計畫。然而大屠殺旋踵即至,劉曉波他們的良好願望徹底落空。

為避免更大的犧牲,保留民主運動的火種,劉曉波等人反覆勸說學生主動撤離廣場,但學生們堅持不撤。於是他們決定一面與戒嚴部隊談判,一面繼續勸導學生。正當他們準備按照談判協議安排學生們撤退時,軍隊卻突然發動了進攻。在軍人的野蠻攻擊下,大部分學生在他們的帶領下衝出了重圍,但劉曉波與數百名學生卻被堵截在包圍圈內。他於是帶領學生們來到廣場北京市紅十字會所在地。天亮後紅十字會工作人員將他們帶出廣場。

劉曉波等人先到紅十字會工作人員的宿舍休息。沒想到那樣緊張的氣氛中他居然一覺睡到下午,可見他已疲憊到了怎樣的程度。醒來後他去到朋友處。在朋友的安排下,他來到澳大利亞大使館。在使館大門口,他問使館官員,另外兩名大陸絕食知識份子是否可以與自己一起申請政治避難。對方很為難。劉曉波不可能拋下朋友,獨自逃生。他毅然走下了車。

劉曉波深知,自己走出汽車的那一瞬間,深陷羅網的命運便注定了。為了讓自己在那一刻更踏實更勇敢一些,他決定回家迎接厄運。 6月6日晚上11點,他騎著借來的自行車正往家趕,後面突然衝出一臺白色麵包車,將他別倒在人行道上。七、八個彪形大漢如狼似虎地撲上來,給他戴上眼罩、塞上口銜,將他架入車中。他說,當時大腦非常清醒。首先想到的是,深更半夜,這幫傢伙要是把自己拉到荒郊野外一槍幹掉怎麼辦?那還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吶!而且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不止,直到近一刻鐘後才完全停止下來。

1991年1月,經歷了近二十個月的牢獄生活後,劉曉波重獲自由。

評說與反思

對於「八九」民運,劉曉波從兩方面進行了分析。他說,「八九」民運的巨大悲劇導致執政集團中的改革派被一網打盡,終止了中國八十年代政治改革的進程,客觀上是很大的倒退。但另一方面,「八九」民運對中國九十年代之後的發展有著莫大的貢獻。鄧小平所以在高層存在巨大分歧的情形下力排眾議,以南巡的方式啟動遠較八十年代深刻的經濟改革,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八九」民運使當局徹底喪失了道義合法性。面對極其巨大的政治壓力,當局只能通過厲行改革,以政績合法性維持獨裁統治。如果沒有「八九」民運,之後的經濟改革就不會那麼全面深刻的在全國展開;「八九」民運喚醒了中國人的人權意識。中國人的人權意識在過去很長的時間裏極其淡薄。「八九」民運之後,儘管當局始終保持著殘酷強大的壓力,但以民間政治反對派的集結和公開表達自己的觀點,以及社會底層的維權活動為代表,中國人權意識呈現出蓬勃的發展態勢,其必將對中國向憲政民主制度的轉型產生極其重大的積極影響。從這個角度來說,用鮮血換來的人權意識的覺醒,遠較此對官方道義合法性的摧毀重要得多。

說到教訓,劉曉波表示,當局改革派與精英知識份子、學生之間缺乏交流、溝通和合作是最大的問題。

屢敗屢戰

出獄後,劉曉波繼續進行寫作和民運工作。1995年5月,當局又展開了一波大鎮壓。劉曉波因為呼籲為「六四」平反、保障人權,被關入北京西郊香山一個四合院內,直到1996年1月才獲得釋放,無理無法軟禁長達八個月之久。獲釋後,他毫不猶豫地再次拿起如櫞巨筆,向專制主義發起新的衝擊。當局對他極其仇視,九個月後再度抓捕了他,以莫須有的罪名將他關入勞動教養院,三年後才重獲自由。

儘管多次遭受當局的嚴酷打擊,雖然走出監獄只不過意味著進入了一個更大的囚籠,劉曉波早已完成了從精英到囚徒的角色轉換,但他從不氣餒。他說,雖然自己認識到生命有很多痛苦,但一直以積極的態度面對它,是一個積極的悲觀者。因而失去自由時他如飢似渴地學習,一旦重見天日,立刻再度起而戰鬥。

希望在民間

劉曉波頗有信心地表示,中國自由的希望在民間。他認為,由於當局的長期剝奪與壓制,「民間存在著強烈的政治參與飢渴」,只要民眾能夠持之以恆地開展真話運動,就能解構當局的獨裁統治,建立憲政民主制度。

2005年11月12日星期六於北京香山

--原載《爭鳴》二月號(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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