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甄:
七月十二、十四信並照片七張,七月廿一日即收到。
自七月八日起,開始夏鋤大突擊,到廿二日告一段落。其間共有五個競賽性的大突擊日,整整十四天,都累得很重。競賽五次,老頭排得一冠軍、二亞軍。質量總是第一,工效有時比青年還高。老頭們六、七十歲了,實是英雄好漢。我的工效比老頭標兵約差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同其中身體較弱的差不多。一天也能鋤兩畝多地。主要是技術問題,近苗根不敢放手下鋤,手磚的多,消耗力氣並不少於他們。老頭排共種三百多畝菜,也參加種大田。老頭排去年三十多人,因去年累垮和不願再干的,今年只剩下十六人(連我),而經常幹活的只有十人左右。兩副犁杖,對付三百多畝菜地還有其他活計,任務很重。這些人都是山東移民,同北大荒奮鬥了幾十年,能吃各種苦耐各種勞。但經過去年及半年來的缺糧,原來壯實的人都骨瘦了。常有各種牢騷(此村過去很富足,每戶平均每年殺豬即二頭),但幹起活來是不願落後的。我觀察過他們的手,大都是變了形的。以前信中提過一個周老頭(周福仙),他的手指與手掌全是彎的,主要是握鐮刀的原故。我只有三個月,現在手指已摸不攏來,每夜手指如打球「戳」了手似的腫痛。山東人百年來向東北移民墾荒,特別是北大荒一帶,最能生動說明中國農民好品質為忍苦耐勞,團結互助,聰明能幹。這兒老頭們幾十年同蘇聯人和日本人一同生活過,對俄國和日本人種莊稼都是看不大起的,覺得遠不如中國人。
勞動強度大,多病,記憶力衰退
由於每天勞動時間長,體力消耗大,每天生活中常感受的一種事,不能不是「餓」的問題。雖然我只四十四歲,年齡不能和他們比,但體質實遠不如他們。自已設法全力抗住,首先是不能病倒(且不要說病倒後的各種具體情況)。所以老頭們平時常誇獎我能「抗得住」。因澇災,前一階段多雨,勞動強度付得特別大,有的地播種二到三次,各種具體情況不身歷其境,也很難理解。我「抗得住」,首先當然還是精神、思想狀態正常,自已應該經受這樣勞動的鍛練,對自已以後半生有絕大好處,也後悔這樣同群眾一起生活勞動參加大晚了。但有時感到抗不住時,思想也有頃刻的波動。但經常的狀態是好的,是你之所謂「單純」。以前信中常提到身體情況,是因自已常考慮在當前具體條件下,如何能順利通過勞動鍛練,真地弄得病倒或疲弱不堪,於公於私都不好。還想讓你知道一下我現在的身體情況為外表可能像四四年傷寒之後,身上骨瘦也相似,皮帶圈又縮小一格。各種老病重現,如雙手泡痒比過去範圍大;常拉肚,每次便前,近來腹痛劇烈,想必是蛔蟲搗亂,因來此常吃生菜,本村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有蛔蟲;腰脹,膝蓋痛(蹲久了,如種菜時特甚);不管怎樣累,常睡不穩;小腿肚抽筋,記憶力極壞,隔天事記不起來,等等。疥子是新病;現常管不住尿,尿後總剩下一些,褲子常濕。寫下這些不是求你「同情」,或「閃起憐憫之心」,而是讓你知道,即令如此情況,我自覺自願在全力勞動,從而從各方面鍛練自已。為了不使幹活時過餓,「抗不住」,頭昏眼花,前些時多吃豆餅,但與拉肚矛盾。為了避兔哮喘,早已開始冷水擦身,是有效的,來此沒有大犯過。
盼在飢餓中經住考驗
為抗住目前吃糧困難,各家戶都有些辦法去挖野菜(種類極多,我幫人挖過);一半以上人領糧回家,自己調劑;撈魚成風,有的多少有些餘糧;菜園中新士豆快下來,等等。我同一老頭去撈過三次魚,兩次是利用中午一小時,第三次是昨天大休。過去辛苦,消耗體力過大,過水草地,水齊大腿,常摔倒,在泥水溝窪中撈,全身都是臭泥水,回家還得徹底洗身洗衣。得失相較是否合算,是個問題。是一種「老頭魚」(次於泥鰍),刺多,可醃好曬乾。第二次六十條(二寸左右長)曬乾後,全部貓吃了。第三次同住的劉排長(管畜牧的) 也參加,有半臉盆,還沒吃完。
住房前菜園共種了十五種菜:玉米、土豆、大頭白、黃瓜、西紅柿、大小辣椒、蠶豆、向日葵、窩吁、茄子、白菜、小蘿蔔、豆角、蔥、韭菜、蒜,外加黃煙。其中西紅柿三十株,小辣椒一小壟,十幾株蠶豆是我有興趣種的。目前只有白菜、水蘿蔔可吃,弄點醬油拌著吃,其他還得一個月左右。黃瓜可能半月,也只能當水果吃。沒有油,大家對菜的興趣也不那麼高了。我們種的土豆長得還好,但擔心因留種和外調,吃不到多少。估計一個月以後,小麥下來,如不外調,主食情況可能好一些。我自己當盡一切努力不生大病,勞動能「抗得住」,迎接冬季的考驗。你沒有過「餓」的經驗,現在是餓與勞動強度高同時的問題,長此下去,自己不設法改善是不好的。上述病症原因,當然是營養不良和勞動過累,睡眠不足(每天平均睡五至六小時)以及原來體質所致。
李銳 一九六O年七月二十五日
(開放9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