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國民黨一誕生起,就具有中國民間秘密會黨的雛形,這一特徵壓倒了其作為現代政黨的一面。民國肇始,由於宋教仁、黃興等領導人清晰的民主理念和高貴的個人品質,使得國民黨有了現代轉型的可能。但是,由於兩人的英年早逝,孫中山成為惟一的領袖,他身上獨裁專制的一面急劇膨脹。由於失去英美的支持,孫中山轉而效法蘇俄,致力於建立一套列寧式的黨國一體化、黨軍一體化的制度。僅以宣傳而言,澳大利亞漢學家費約翰在《喚醒中國--國民革命中的政治、文化與階級》一書中指出,孫中山有效地控制著國民黨的宣傳器官,成為其「首席監督者」:「從1923年冬和1924年的國民黨改組,直到次年3月逝世,他不僅繞過了宣傳部,而且將管理黨務的整個委員制體系,變成實施其個人權威的『次等行政工具』。」孫中山雖然未在黨內實施血腥的清洗,但家長制的風格卻深刻地影響了國民黨此後的歷史。在蔣介石成為國民黨黨魁之後,甚至一度產生了將國民黨乃至整個中國法西斯化的想法與努力,只是由於特殊的歷史環境的限制而未能如願。蔣介石顯然是一名令人畏懼而難以讓人愛戴的獨裁者,他的所有職務「總統」、「委員長」、「黨主席」、「軍委主席」等都未曾經過選舉,而是「君權自授」。1949 年國民黨敗退臺灣之後,不僅未啟動民主化改革,反倒在深諳蘇俄體制的蔣經國的主持下,再度強化蘇聯模式的專制制度,使臺灣陷入了近三十年的白色恐怖之中。
國民黨主政臺灣期間,儘管默許臺灣已經初具規模的民間社會的存在,並在經濟上取得驚人的成就,但由於在黨內外實行個人獨裁、警察治國,逐漸喪失了民心。我在臺灣自由先驅雷震的傳記中讀到過這樣一個細節:一天晚上,雷震在囚室中聽到外邊人聲鼎沸,一群群人聚集起來拍手歡呼,欣喜若狂的樣子。雷震便詢問他們為什麼這麼高興,是不是有人得了「愛國獎券」。結果,人們爭先恐後地告訴他,黨外人士高玉樹當選了臺北市長,「狗民黨」的周百煉落選了!雷震二十歲就加入國民黨,前後共三十七年,直到被註銷黨籍乃至被下獄,此時的場景讓他感慨萬千:「不料成天自吹自擂的國民黨在老百姓心目中,竟是一畜類東西……今日這個局面,真是古人所說:『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也。』」雷震未能看到解嚴後臺灣民主進程的迅速推進,以及在政黨輪替中國民黨兩度失去政權淪為在野黨的慘狀。但是,他那先知般感慨成為國民黨未來命運的一個最佳註腳。
2004年臺灣總統大選,國民黨再度落敗。此結果固然有陳水扁遭遇槍擊事件的影響,但其根子裡的原因是國民黨自身未能完成民主化改革。換言之,國民黨黨內的民主化程度遠遠滯後於臺灣整個社會的民主化程度,更不用說與朝氣蓬勃的民進黨相比了--馬英九與陳水扁同年,陳在民進黨內已經是元老了,而馬英九在國民黨內還是一個處處向大佬陪笑臉的「小媳婦」。「連戰連敗」的連戰遲遲不肯退位,也不承擔選舉失敗的責任,成為臺灣政壇的一個笑柄。這樣一個腐朽、衰敗、保守且揹負有沈重的歷史包袱的政黨,不會受到選舉人尤其是年輕族群的厚愛。延至2005年,等到連戰訪問大陸、向中共獻媚歸來,病入膏肓的國民黨終於被迫邁出至關重要的一步:在兩位新生代強人中進行黨主席的直接選舉。此決定雖然姍姍來遲,卻有可能讓國民黨枯木逢春、脫胎換骨。國民黨基層黨員投票相當踴躍,選舉形勢相當熱烈,島內外輿論給予熱切關注,這都說明此一制度變遷意義重大。
此次選舉,馬英九的勝出顯示了國民黨體制和臺灣選舉文化的某些可喜變化:第一,因出生於香港而在「省籍」上備受攻擊的馬英九,這次卻能在一向比較強調省籍的臺南獲得高票。這一事實表明經過十多年的民主訓練和熏陶之後,省籍情結和民粹主義已呈現淡化之勢。第二,黨內外的前輩,如即將卸任的黨主席連戰、國民黨元老李煥、親民黨主席宋楚瑜等人均表示支持王金平,相比之下馬英九在高層顯得「孤掌難鳴」,他卻最終獲得選舉的勝利。這一事實則表明原有的「老人政治」和 「黑箱操作」已經式微,普通黨員手中的選票才是贏得選舉的關鍵。第三,馬英九在金錢和組織系統方面大大弱於對手,卻能憑藉自身先進的理念、清廉的形象和年齡的優勢獲勝,這表明臺灣民主化初期的「黑金政治」正在往良性方向轉變,政治不一定非得是「骯髒的勾當」,在諸多不可愛的政治人物中未嘗不會出現象馬英九這樣可愛的理想主義者。
但是,當選之後的馬英九,究竟能對國民黨的改革和臺灣政治的走向發揮什麼樣的作用?擺在新任國民黨主席馬英九面前的,不是一副輕易就能獲勝的棋盤,也不是一片可以大刀闊斧施行手術的寬闊空間。首先,馬英九整合國民黨將遭遇巨大困難。國民黨內論資排輩的傳統積習難返,庸人連戰居然不經選舉而擔任「名譽主席」。為維持國民黨的團結,馬英九在獲得了壓倒性的勝利之後,卻不得不頻頻「道歉」,以過于謙卑的姿態向黨內大佬和王金平示好。國民黨黨內已經形成一個牢固的既得利益群體,任何一個集團內的既得利益群體都是改革的阻力和障礙。這也正是為什麼國民黨元老和高層大多支持王金平而反對馬英九的深層原因。王的政治綱領是「不分清濁,兼收並蓄」,其實是偏向於作為「濁流」的既得利益群體;而擔任過法務部長的馬英九一貫提倡廉政,也強調黨內的年輕化,自然不會為那些習慣了「潛規則」的既得利益者所欣賞。這部分人仍執掌黨內大權,一旦馬英九啟動黨內改革,他們必然會使出渾身解數來阻撓之。其次,王馬關係頗難處理。王馬之間深具「瑜亮情結」,雖然馬聲稱「王馬共治,其利斷金」,但王絲毫不領情,迅速拒絕馬英九邀請其擔任第一副主席的好意,聲言一生都跟著連戰主席走。身為議長的王金平領導著立法院內的國民黨立委團隊,馬英九想要對這一團隊發揮影響頗為困難。下一步王馬關係的走向,將直接影響到馬英九在黨內究竟是強勢主席還是弱勢主席。第三,馬英九還得處理與親民黨的關係,雖然親民黨已呈現頹勢,但宋楚瑜仍是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宋此次明確支持王,顯然排斥馬。選後兩者能否找到利益契合點,整合力量共同應對民進黨的壓力,亦值得特別關注。
目前,國民黨是臺灣立法院的多數黨和第一大在野黨。國民黨統治臺灣長達半個多世紀,雖然在近十年裡陷入低潮,但其潛力仍不可低估。獲得了領軍國民黨的虎符,馬英九也就自然而然得擁有了問鼎總統的資格,更何況他是國民黨內惟一與陳水扁在選舉中正面對決並獲得勝利的人物(臺北市市長選舉)。在下一屆臺灣大選中,民進黨方面的謝長廷和蘇貞昌都將是馬英九的勁敵。謝長廷是民進黨的元老,雖然長期受陳水扁的排擠,但其才乾和名望都不在陳水扁之下,其主政南臺灣重鎮高雄亦有非凡政績,可以同主政臺北市的馬英九相媲美;而現任民進黨主席蘇貞昌長期擔任總統府秘書長,是陳水扁的核心幕僚,對高層政治運作洞若觀火,亦不可等閑視之。馬英九要戰勝民進黨的這兩名大將,不僅要在臺北市長的任內兢兢業業、更上層樓,更要在黨內外整合泛藍資源。可以說,每一個環節無比艱難,每一個環節都不能出半點差錯,小馬哥能否乘風破浪、知難而上呢?
馬英九當選國民黨主席,不僅是臺灣島內的政治事件,而且對兩岸關係乃至整個東亞地區的政治動態都將產生一定的催化作用。在近七、八十年的歷史中,國民黨與共產黨一直是「難兄難弟」,兩者都曾向蘇俄取經,建立列寧式的高度獨裁的黨政軍一體的政治制度。由於「兩千年皆秦制」的傳統所造成的「優敗劣勝」的機制,使得「獨裁無膽、民主無量」的國民黨敗給了「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共產黨。但是,國民黨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畢竟有如下不可抹殺的成就:它領導了推翻帝制的辛亥革命,參與創建了亞洲第一個共和國,並在中國實現形式上的統一,以及領導中國人民取得了抗日戰爭的偉大勝利。在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國民黨政權又在臺灣開放報禁和黨禁,至少是半自願地促使臺灣由威權社會轉型為民主社會,此一功績值得史家大書特書。而此次黨首直接選舉的成功實施,再次彰顯了國民黨向現代政黨轉型的決心和勇氣。而在彼岸的大陸,不經選舉而以暴力執政的中共,不僅仍然拒絕在全社會實行民主制度,甚至連黨內微小的民主改革(如縣、鄉兩級基層黨委書記的選舉等)也不允許。兩相對比,大陸民眾乃至中共黨員,都清楚地看到了此時此刻國共兩黨之間的巨大差異,也看到了中共僵化頑固、無藥可救的現實。這就是馬英九的當選帶給大陸社會的最為直接的衝擊波--為了避免這種衝擊波,在中共宣傳部的指示下,大陸媒體的相關報導也盡量輕描淡寫之。
另一方面,大陸不少自由派知識份子撰文分析馬英九的當選,卻過於樂觀地評估說:馬英九一旦成為中華民國總統,必然會形成一種對大陸民主化的壓力和動力。而我個人認為,馬英九固然比陳水扁、謝長廷、蘇貞昌、連戰、宋楚瑜、王金平等臺灣政治人物更關注大陸的民主化進程(從他每年堅持參與臺灣紀念「六四」慘案的活動即可看出),但他一個人不可能改變臺灣的政治生態和政治格局。即便他成為總統,大陸問題和大陸的民主化問題,也只能是他所考慮的諸多事務中的一個部分而已。馬英九的選票來自於臺灣人民,而不是來自於大陸人民--所以,他只能以臺灣民眾的福祉為福祉,而不可能以大陸民眾的福祉為福祉。如果認識不到這點,認識不到民主制度固有的侷限性,以及它給馬英九本人帶來的侷限性,而對其抱有過高的期望,到頭來則有可能換來巨大的失望--馬英九不是我們的一根救民稻草。更何況,以臺灣之小和大陸之大,即便馬英九把臺灣的全部家當都押上來推動大陸的民主化,也只是杯水車薪而已。因此,大陸的民主化只能靠我們自己,這是一個我們必須接受的常識。
--二零零五年七月二十八日
──《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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