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氛圍下,我實話實說,本人乃是清華校友。其實,我過去一直不好意思說我是清華人,不是我有先見之明,而是自覺慚愧,畢業20餘年沒有做得大官,更沒有做出大事。但是話說回來,在老百姓戲稱的「大清帝國」之中,就算位居部長的校友又能怎樣?記得幾年前的4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適逢清華週年大慶,國家計委主任前來助興,來到校園過了二校門進了那座希臘式和羅馬混合式的大禮堂就往台上走,邊走邊問他的座位在哪裡。結果被工作人員攔下,告之台上的位置都是給政治局委員以上的校友留的。當然,該主任現在已然位居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下次再回清華上臺坐在4位政治局常委後面應該不成問題,這是後話。
這次觀看宋楚瑜演講會的電視轉播,當看到清華大學校長贈禮讀詩的窘態,我下意識地轉換了頻道,不忍再看下去,好像這樣可以為校長減少幾分尷尬。看來炎黃子孫不忘本,清華人還是清華人,什麼時候都在乎母校的名聲。目睹了「不識字事件」前前後後,本人作為校友,也作為網友,有話要說,不吐不快。
在妄發議論之前,首先尊從當年在清華學到的嚴謹學風,根據電視現場直播的實況錄像,將顧秉林校長「不識字事件」的全部過程原原本本地寫下來,作為這段歷史小插曲的文字記錄。
時間:2005年5月11日
地點:清華大學中央主樓大禮堂
場合:臺灣親民黨主席宋楚瑜演講會
顧校長:「下面我代表清華大學全體師生向宋楚瑜伉儷捐贈…這個…贈送(零星笑聲)清華大學紀念品。」(四位禮儀小姐護送用紅布蓋住的禮物,走上主席臺。顧校長揭開紅布,露出一個卷軸,顧校長在卷軸後面解開卷軸中間的繫繩,小姐打開卷軸,是一幅篆字書法作品。宋楚瑜在一旁觀看,顧校長走到前面,拿著麥克風開始介紹:)「藝術品,是由清華大學著名教授、著名書法家張仃老先生,他89歲高齡,書寫的一首詩,這首詩是1895年由黃公度先生,當時是馬關條約以後當時寫給後來成為清華大學教授梁啟超的一首詩。」(作品的大特寫鏡頭,宋楚瑜在一邊注視,顧校長繼續說)「詩是:寸寸河山寸寸金,(停頓)分離…瓜離…分裂…誰…喔…(笑聲)雲(應為「力」)…誰…任?杜鵑再拜…憂天…淚,精衛…(左右低語提詞,xx?不對?包括宋楚瑜也在幫忙猜度)無…精衛無窮填海心,好!」(掌聲)
事情整個過程就是這樣。除了諷刺和謾罵以外(比如「清華本來就是美國人的大學,幹嘛要識你們的漢字」、「我是理科,不認識字我怕誰」之類),網民對顧校長的批評最有代表性的意見是「那篆字讀不出來沒有錯,真正錯的是他連自己的禮物也不清楚,沒有好好準備,這不可原諒」。
那麼,顧校長準備了沒有呢?
從上面的過程來看,顧校長顯然是做了準備了的。從介紹書法家到介紹詩的作者和時代背景,顧校長一氣呵成,沒有半點猶疑。特別值得指出的是,一般人只知道這首詩的作者黃遵憲(因為溫家寶幾次引用這首詩的時候也都說作者是晚清詩人黃遵憲),但是顧校長卻說作者是「黃公度」,這也沒有錯,因為黃遵憲,字公度。既然顧校長作了準備,那麼為什麼在念詩的時候依然磕磕巴巴呢?請注意,顧校長念的第一句「寸寸河山寸寸金」非常流利,說明這首詩本身也是背過的,並非不重視,對客人不恭。但是,從第二句開始起就出現了問題。這是為什麼呢?是不是因為太緊張,忘了詞呢?顧校長是見過大場面的人,應該不會緊張,而且演講會已近結束,只剩下禮尚往來,也沒有什麼可緊張的。從電視錄像上的過程分析,顧校長胸有成竹正要背第二句「侉離…」的時候卻猛然發現篆體的寫法看上去不像自己背過的那句,忽然產生了猶疑。看來問題出在顧校長背了詩,但只是寫在了一張紙片上(而且簡體字),卻沒有事先對照著篆體的書法作品練習朗讀。尤其在念到第四句「精衛無窮填海心」的「無」的時候,這個用篆體寫的繁體字「無」字無論如何與顧校長腦海中記住的簡體「無」字無法對應,因而再度產生了猶疑。但是他分明記得是一個「無」字,於是不顧宋楚瑜的善意提醒,依然堅定的念出「精衛無窮填海心」。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就是一週前得到大陸觀眾交口稱讚的國民黨主席連戰先生,也在演講之後回答問題的時候出了與顧校長几乎是同樣性質的窘態,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根據電視實況錄像,也一併記錄如下。
時間:2005年4月29日
地點:北京大學辦公樓禮堂
場合:中國國民黨主席連戰演講會
在連戰演講結束以後,一位北大政府管理學院的女碩士生發問:「請問在時隔將近60年的時間,當您再踏上大陸的土地時,您眼前見到的和您記憶的想像有什麼最大的不同?」連戰回答:「最大的不同就是完全不同(暴笑、鼓掌)……我的家庭是來自於臺灣臺南,但是我的祖父不認同,也不能夠忍受日本在臺灣的殖民整治。他是民國元年的時候代表華僑在日本選出來的華僑的參議員,那時候有一個參議院在北京,民國成立的時候,張繼、張浦泉先生是議長,他跟他因為這個關係他們成為一個莫逆之交,很好的朋友,所以在民國20年我的父親在日本唸書之後,他就把,我的父親叫連震東,就把我的父親送到張浦泉先生的旁邊,追隨他一直到抗戰勝利。他寫了一封信給浦泉先生,他說啊,以前,昔啊,子胥,子胥,伍子胥啊,在吳啊,寄子齊國,魯連蹈海啊,義不帝秦,況以(N秒停頓,作手勢)……這個……黃炎的…這個、這個、炎冑的這個、這個所謂,哦,況以這個…(N秒停頓,反覆作手勢)這個炎冑華,這個,哦,就說黃帝子孫,那啊,黃炎之…這個軒華黃之華冑,就是,黃帝的子孫的這個,黃帝的子孫,而為他族之賤奴,啊,而為這個日本人的這個賤卑的奴隸,他說(N秒停頓,再作手勢)泣血椎心哪,其何能□ (ni4),這樣子怎樣能夠忍耐。所以把他的獨子,就是我的父親送到大陸來……」
即使有北大學子的人文素質,當時在場的聽眾中又有幾個人聽明白了連戰所敘述的他祖父的那封信的內容呢?反正我這個清華人完全沒有聽懂。經查,連戰祖父給張繼信的原文是這樣幾句:「昔子胥在吳,寄子齊國,魯連蹈海,義不帝秦,況以軒黃之華冑,而為他族之賤奴,泣血椎心,其何能□?」鳳凰網作文字記錄的人也不知道是哪裡畢業的,充分發揮想像力,連蒙帶猜,這樣詮釋那封信,並公之於眾:「乳連到海,一步嫡親,氣血錐新,皇帝的子孫,怎麼能為他族做賤奴,為日本人的賤卑的奴隸,氣血錐心」。但是,大陸網民對連戰先生表現出了很大的理解和寬容,幾乎不見有人拿連戰「這個、這個」「魯連蹈海」的段子說事。我只在一個新聞報導中聽到一位在北大唸書的臺灣學生直言連戰引用成語時忘了詞,窘態百出,如果連戰當時能夠隨機應變,不再跟自己為難,滿可以換一種說法,直接使用通俗語表達同樣的意思,就不會那麼尷尬了。
這位臺灣學生的話,一語中的。兩岸的中國人,不管是政治還是生活,都略顯僵化,喜歡鑽牛角尖,雖不乏滑稽,但絕不懂幽默,更不善即興表演和靈活發揮。照我看,如果說顧秉林校長這次贈禮真的犯一個錯誤的話,不在於他念不出篆字,而是在念不出的時候應該怎樣為自己解套。事後諸葛亮,我想他當時可以有上、中、下三策。先說上策,本來這次清華為宋楚瑜送禮,保密工作做得很到家,直到顧校長掀起那塊紅蓋頭之前,媒體和公眾一直不知道清華到底準備了什麼神秘禮物。當顧校長在發現自己念不下去的時候,應該順水推舟,幽它一默:「看,這次清華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連我這個校長也不知道寫了些什麼」,然後從容地喚上知根知底的工作人員來朗讀。如果是中策,顧校長在卡殼以後也可以藉故恭維張仃教授一句:「不愧是著名的老學者的作品,功底深厚,連文字也高深莫測啊。那位同學上來來試一試?」至於下策,那就是顧校長所實際演練的,在兩岸觀眾的眾目睽睽之下,愣是硬著頭皮把結巴進行到底,直到斯文掃地。顧校長沒有選擇或者說不知道選擇上策或者中策,並不是因為他是學理工的,而是因為他是道地的清華人。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清華人從心裏信奉「行勝於言」,而這正是顧校長送給宋主席第二件禮物──日晷模型上的題字。而這四個字,很容易認讀,是一板一眼的楷書。
意猶未盡,最後請允許我借用宋主席在大陸演講開場打招呼的套語,我呼籲,各位網友,各位同胞們,各位鄉親們,還有各位我親愛的好朋友,請不要再借所謂「不識字」事件打壓和矮化清華和她的校長了。請不要忘記,我們每個人都與清華有一個交集,那就是邀請臺灣政客來大陸並允許電視直播他們演講的決策者也是清華校友。再套用連主席模仿過的四川口音,還想加一句:做─人─要─厚─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