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幼芝,退休教師,居住於北京市崇文區花市斜街53號,此處舊稱佘家館,即袁崇煥
墓與祠堂所在。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佘幼芝在家裡向採訪者講述了他們佘家守墓的故事---
先祖冒險盜了袁將軍的頭
我叫佘幼芝,這是我的丈夫。我們佘家在這兒住了十幾代了。我的先祖是袁大將軍的一個謀士。我小時候常聽我大伯說「謀士」,我以為是磨刀的石頭,我想我先祖怎麼是石頭呢,後來我媽給我寫出來,我才知道是「謀士」,所以對這事印象特別的深。現在別的材料有寫我們家先祖是馬伕、僕人,我也不跟人家辯,人家有人家的寫法,我就按家裡傳下來的說。我們不知道先祖叫什麼名字,可惜沒有傳下來,哪個歷史材料都稱為佘義士。
袁崇煥大將軍是廣東東莞人,什街鎮水南鄉的人,我們先祖是廣東順德縣馬崗村的人,既是同鄉又是上下級的關係。從南方一到北京就在這兒住。
皇太極用反間計把袁崇煥害了的時候,我們的先祖一直和他在一起。我們佘家在這兒買的地,就住在這兒。
你問我們家對先祖怎麼盜頭的事有沒有傳下什麼故事來?那倒沒有。聽祖輩說是先祖冒著滿門抄斬的危險,趁夜黑的時候,把袁大將軍的頭從菜市口的旗桿子上盜下來,偷偷地埋在我們家的後院裡。你想袁大將軍是這麼一個重臣,罪名又是反叛,當時北京四九城都關閉了,當時在北京的廣東人挺多的,跟著袁崇煥做官的人也挺多的,但別人都不敢。惟有我們先祖,深知袁大將軍的為人和忠誠。
自從我先祖把頭盜了以後,就隱姓埋名,辭官不做,當老百姓了。臨終時把我們家人都叫到一起,跟我們家裡人說,我死以後把我埋在袁大將軍的旁邊,我們家輩輩守墓,我們一輩傳一輩,不許回南方,從此以後再也不許做官。我們遵守先祖的遺志和遺願,一直守在這兒,到我這一代已經是第十七代了。從1630年8月16日(袁崇煥的忌日),到現在是三百七十一年。
剛盜了頭之後什麼都不敢修,是草草給葬的,只有我們一家知道,誰也不敢往外傳。為什麼我們要隱姓埋名呢,就是因為這個案子一直沒有破。崇禎皇帝他得查呀,誰給盜走的就說明他跟袁崇煥是一派的,也得遭一樣的迫害。那時候沒有祠堂,是我們自己的家跟這兒住。
聽老家兒(北京話,指父母)傳,因為我們是廣東人,凡是住在北京的廣東人死了以後就埋在我們這兒來,就把我們後院辟成廣東義園。那時沒有碑,都是墳頭,你也不知道哪個是袁崇煥的。那時牆高著呢,人家就知道我們是看墳的,看廣東義園的。
過了一百五十五年,乾隆皇帝當政以後,發現袁崇煥是個忠臣,一方面他要籠絡人心,一方面他也要標榜他的先祖皇太極善用計謀,這樣他就下詔找人,說誰要找到袁崇煥家裡的人,他願做官,給他官做,他願經商,給他錢讓他做買賣,願意種地,給地讓他種,誰要找到盜頭的,也給予表彰。……
乾隆原來還有題詞呢,是個匾,就在大門那兒掛著。紅衛兵都給砸了。這祠堂是那時候重修的。這是大廳,裡邊還有一個客廳,喝茶聊天用的,客廳比我們大廳還好。我們不在這兒住,在裡院住,房子都是老房子了。
我們家規矩禮節特別重,大祭是清明、七月十五和年三十。祭奠袁大將軍的時候,我伯母他們穿著白,戴著孝,站在棺材前面……那時我家有家譜,還有從明朝就留下來的圖片。到民國時才給立的這碑,吳榮光題的詞,他是廣東南海人。
毛澤東批示保存袁崇煥祠
解放以後清理這些園,我們把三十多間房子、兩個院子,還有買賣,都交給國家了,就恐怕落一個地主的名。那靠什麼生活呢,國民黨第十九路軍軍長蔡廷鍇,在北京成立了一
個廣東保管財產委員會,他是主委,我們那時都管他叫蔡主委,每個月到他那兒,他給我們二百多斤小米。我就記得跟我母親坐洋車包月車,到南新街順德會館,他在那兒住,到他那兒領小米去。到五幾年國家又把房子和地都還給我們了。但後來我們家又把房子交出去了。
1952 年毛主席說要把墳都遷到城外去,我伯父那時還在呢,他就特別著急,就立馬兒找柳亞子、葉公綽、章士釗、李濟深他們這些人,我們都是廣東人哪,我伯父跟他們都像是老世交似的。這四人給毛主席上的書,葉公綽執的筆。5月14日上的書,16日毛主席就批給彭真了。毛主席批示是:「請彭真同志查明處理,我意袁崇煥祠若無大礙,應予保存,毛澤東,5月16日。」當時就把我們這兒給重新修了。
那時一到清明,前三天就有人來把院給壓平了,那真是黃土墊道,清水潑街。中央首長們九點鐘就來,下午三點他們才走,在這兒吃頓中午飯,開個小型的研討會。鄧拓呀,吳晗呀,都來過。我聽說周總理也來過,朱德是每年必到,英雄愛英雄嘛。吳晗是年年來,他是搞明史的,葉劍英也年年來,他是廣東人哪。
我們這兒現在環境不好,這院子根本就面目全非了。1955 年由教育局和人民政府跟我伯父談,說你們的地方特別大,再在這兒蓋一座學校。我們家都是讀書人,我先祖就說過要我們子孫後代讀書,讀書好明白事理,好知道怎樣報效祖國。做人並不難,是做一個好人壞人的問題。所以從明朝到現在我們家都是讀書人。並且我們生在崇文區長在崇文區,也知道惟有崇文區最落後,龍鬚溝不就在我們這兒嗎,淨是抬大槓的,搬大煤子兒的,撿煤核的,拉洋車的,倒水的,都是幹這些的。要提高這些人的素質,就得學習。所以我們伯父就答應了,把我們後院落的一角給了中學。那時我們還在裡邊住呢,我們就從裡院搬到外院去了。
按我們先祖的遺志,是讓我們默默地守墓,不許聲張。為什麼今天都知道這事了呢,就是因為有這場十年浩劫。「文革」紅衛兵打進來了,您說這種情況誰敢說什麼呀。1966年我正在坐月子,半個多月回來,婆母說把袁大將軍的墓給刨了,我趁夜裡偷偷去看了一眼,我心裏就特別難過,我們佘家世世代代守衛的民族英雄,他是中華民族的驕傲和光榮,他是為人民死的,為保衛北京死的,北京人為什麼把他給打倒呢?我真不理解。我一個小市民也制止不了,只能在心裏安慰袁大將軍,有朝一日我一定把這墓重修起來。粉碎「四人幫」以後,我心裏老是唸唸不忘這件事,如果在我這代,第十七代,把這墓恢復不起來,那我上對不起先祖,下對不起子孫後代。二十多年來我就跑,我哪裡都去,文化部、崇文區文物局、北京市文物局、北京市政協、全國政協、統戰部、民革我都去過。凡是能夠幫我恢復這個墓的各界人士,我也都跑到了。因為那時候我是教學的,後來搞儀器,我好幾次到文物局見局長都沒見著,正好有個文物局的人到我這兒修儀器,我就托他帶封信,把我的情況跟他說一說。
有人還誤解我,說你跑是不是為了你們家呀,是不是為了房子呀,如果是為這房子我就不跑了,我就搬走了。我有很好的條件可以搬走的,我那個叔伯哥哥在1970年的時候就搬走了。我有五個姑姑,原來都在我們這院住,後來也搬走了。
我愛人那時候不支持我,不理解我,我們兩人因為這件事甚至都要打離婚了。單位也不支持我,說不知道我為什麼,說人家都為活的,你幹嘛為死的呀,你為袁崇煥跑,他能給你開工資嗎?現在國家能重視你這事嗎?諷刺我的話特別多,現在還有人說我們是看墳的,這就成了雇佣關係了。我也不怪人家,因為人家不瞭解袁崇煥是什麼人,我就得到處找人說去,因此這世上才知道我佘幼芝,我老說我已經違背了我先祖的遺言和遺志了,現在都嚷嚷出去了。
我們守墓守的是一種精神
我由三十多歲就跑,現在我都步入老年了,但我們的祠到現在還沒有恢復。八幾年他們把這兒平了當操場,要把墓遷到龍潭湖,我反對,因為遷走了就失去文物價值了。龍潭湖是個玩的地方,把墓遷到那兒就是對袁崇煥不尊重。中山大學歷史學、人類學、哲學系等十名教授聯名給校長寫信,要求把袁崇煥墓遷到東莞去,登在廣東政協的刊物上,這驚動了北京市的領導。北京也有三十多名市人大代表簽名。
現在我挺高興,今年有望了,崇文區區長正式宣布今年要啟動修繕袁崇煥祠和袁崇煥墓。我從心裏感謝江澤民主席。這是咱們中華民族的事,凡是中華民族的子孫,都有責任來愛護它,有責任替它呼籲,把這個祠給修起來。
採訪我的人可不少,國內的國外的都有,美國的、法國的、新加坡的,還有我國香港、臺灣的。社會各界,政協什麼的也來問,這個墓是不是還守下去呀。我們想,佘家十七代了,很不容易,三百多年的風風雨雨,我們佘家都沒有離開。解放以後這個地方已經交給國家了,房子、地都是國家的,文物已是國家的了。我們只是督促政府重視這件事。
關於接班人的問題,各界人士都希望我們繼續守下去。但是無論是我的孩子也好,我的侄子也好,關鍵是看行動,如果像我們這樣盡心盡意,不為名不為利,那就接班,如果貪名圖利,就沒有這個資格,不能讓第十八、十九代為這個光輝的事業抹黑,要是那樣,不如到十七代就完整地畫上一個句號,就交給國家,結束這三百多年守墓的歷史。再說我們也沒有資格決定讓誰接班。這想法我們考慮了不是一年了,而是很多年了。
我們守墓守的是一種精神,民族精神,民族氣節,還有一種是忠義精神。我們國家偉大就偉大在自古以來的忠義精神。我們兩家把忠、義都給佔上了:袁大將軍忠,佘家義。我總覺得這是一種特殊的遺產,別人的父母都給後代留下錢,金子、銀子、房產、地,我們先祖卻不是,守的是袁大將軍的精神,這就是我們的遺產,是我們佘家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