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峰成為採編一組記者後的第三天才見到了組長王媛媛。
她一見到楊文峰就像見到了老朋友,省略了一切客套,打個招呼後當著小袁和老康的面把一張機票遞給楊文峰:「我們兩個下午出差湖北,目標又出現了!」說罷自己就先去總編辦公室請示工作。楊文峰站在那裡,感覺著機票上她的餘溫和品味著她留下的「毒藥」香水味。為了保密起見,報社記者和編輯在討論有些獨家焦點新聞時都不明說,有時甚至只使用代號,所以楊文峰始終不知道新聞一組正在湖北湖南邊境追蹤的是什麼目標和什麼新聞,只是知道這是新聞一組乃至報社今年上半年的王牌。楊文峰剛剛進入一組,王媛媛就帶他出差去抓這個大焦點,也難怪楊文峰用眼角瞥見小袁和老康時,發現他們臉上都有難以掩飾的嫉妒。
採編一組組長王媛媛對楊文峰好像老朋友一樣大方得體,讓他放鬆下來。在飛機上,楊文峰已經可以找機會偷偷打量坐在旁邊靠走道位子的王媛媛。飛機離開地面大家突然都仰面半躺在座椅上時,楊文峰還抓緊時機分別研究了王媛媛的鼻子、嘴巴、嘴唇、眉毛和耳朵等,讓他驚奇的是,王媛媛臉上的器官好像都是各具特色惹人憐愛的有生命的小精靈。這使得楊文峰哪怕在偷看她的嘴唇時,心裏也扑扑亂跳,深怕被她性感的嘴唇看穿。還有那經常微微扇動的光滑的鼻子,在這麼近的距離裡,楊文峰好幾次擠壓自己近視的眼球都沒有看出上面有毛孔,這讓他心中驚訝不已。
飛機平穩後,王媛媛轉過頭,對他說:「時間好緊,我看只有利用飛機上的空檔,把這個新聞背景向你通報一下。」
第一次這麼近盯著王媛媛的眼睛,39歲明年就到不惑之年的楊文峰差一點迷失了自己。他迅速把眼光移到王媛媛嘴唇,那紅潤的嘴唇一張一合,楊文峰卻聽不見聲音。於是再把目光移開,這時耳朵才聽見她悅耳的聲音。
「三天前目標在接近跨過湖南湖北邊境時進入小樹林,然後就沒有出來。這也怪我們的記者沒有經驗,掉以輕心,我們這個焦點是跟蹤了六個月的,絕對不允許功虧一簣!在分析了所有的線索後,我們認為現場留下的血跡是最值得緊追不舍的。結果他們昨天晚上,順著血跡仔細跟蹤,最後找到了目標。目前目標離目的地只有兩天路程。吳力超總編交待我親自過去部署一下。並且,我決定由你來負責完成這個焦點追蹤的初稿。」
「王組,」楊文峰小聲說,「你看我能夠勝任嗎?」
王媛媛笑著說:「你一定可以勝任,我瞭解你。是我要你到我們採編部的。」
楊文峰怔住了,自己剛剛還在偷偷觀察王媛媛的鼻子下巴和眉眼的,覺得是那麼新奇和美麗;而這個女人,從來沒有和自己說過一句話的女人,剛剛輕描淡寫地說出「我瞭解你」,而且還告訴他,是自己要他過來的。這讓楊文峰心中出現一重從來沒有過的滋味。他立即壓下這種慢慢湧上來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的滋味,豎起耳朵聽王媛媛介紹今年報社最大焦點報導的來龍去脈。
「湖北隨州市萬和鎮高家灣農民高大林三年前隨著打工的農民來到深圳。由於他已經48歲了,所以並不像同鄉一起過來的盲流一樣找到工廠打工的固定工作。他靠在路邊等小工的辦法,幫人家捅下水道,搬家和臨時打掃垃圾為生。這樣勉強過了一年,口袋裡也有了兩千多塊積蓄。他高興了,決定再接再厲,積蓄多一點就回去娶個媳婦,開個小賣部什麼的。兩年前一天,他在幫人家搬傢俱時砸傷了腿,傷並不十分嚴重,但他捨不得花錢到醫院,於是就到江湖郎中那裡擦了點藥。結果傷口一直化膿,下腿肚子都爛掉了。他失去了工作能力,口袋裡的積蓄也越來越少。不久在同鄉的勸說下,他開始一瘸一拐地來到東門天橋邊乞討。可是那裡雖然行人如潮,並沒有幾個人停下來看高大林一眼的,更不要說有人願意給他零錢。
「後來一個河南來的小乞丐路過這裡,看到他可憐,就點撥了他一下。於是高大林就把那條爛掉的腿肚子的褲腿捲起來,把胡亂纏在上面的破布片撕開。果然他那條幾乎露出骨頭的小腿和陣陣惡臭確實讓一些過路的少男少女們捂著鼻子遠遠地丟過來幾個硬幣,不過好景不長,傷口由於日晒雨淋,竟然變成了臘肉的顏色,也流不出鮮血,丟錢的少男少女也就失去了像玩套圈一樣丟硬幣的興趣。」
王媛媛快速地講著,楊文峰一邊聽一邊享受著王媛媛的表情。
「高大林在山窮水盡的情況下,想到那位河南的小乞丐。於是找到他,小乞丐問了一些情況,就約他第二天再來。高大林第二天被小乞丐正式介紹給河南丐幫深圳羅湖口岸的幫主。高大林那時才知道在這裡乞討是一定要加入丐幫依靠組織才有前途的。但是湖北在南方丐幫的勢力非常小,深圳的丐幫主要是河南、雲南和貴州為主;羅湖口岸的乞討主要是河南丐幫把持。一般按照幫規,河南丐幫是不收外省乞丐為弟子的。由於湖北和河南一衣帶水,羅湖口岸的丐幫經過高層商議,決定網開一面,接納高大林為丐幫弟子。」
楊文峰漸漸被王媛媛的故事吸引住。
「能夠進入河南深圳丐幫成為弟子,高大林就不用擔心什麼了。因為丐幫會根據深圳市改革開放的總體形勢,結合丐幫弟子的具體情況,為每一個丐幫弟子安排適當的乞討地點和乞討方式。當然他們在研究高大林的個案時也傷了些腦筋。高大林處於不上不下的尷尬的年紀,唯一可以作為賣點的就是那條像臘肉乾一樣的殘疾的腿。不過在丐幫中,每個人都可以撩起衣褲,露出一兩處殘疾傷痕,有些是天生的,大多是人家打的,還有些是自殘造成的。所以丐幫領導層認為,讓高大林瘸著腿去乞討所得可能連他自己的溫飽都無法解決,更不要指望他能夠討得結余上交丐幫,為丐幫弟子奔小康作貢獻了。」
飛機進入氣壓不穩定區域,開始顛簸得厲害。楊文峰一直以來是害怕坐飛機的,但王媛媛平靜溫柔的聲音卻讓他異常平靜。而且,他想,如果現在真要出事,他一定過去抱住王媛媛,這樣死也就不那麼可怕了。
「後來丐幫高層決定:使用鐵漢柔情這一招,讓高大林從丐幫租一個殘疾幼兒或者兒童,每天帶著殘疾小孩瘸著自己的腿到羅湖口岸天橋一帶行乞。租這樣的小孩每月需要付租費一千元,河南丐幫幫主先為高大林付了首月租金。按照一般行情,帶著殘疾兒童乞討的人一般月收入達到三千。高大林高高興興接受了安排,當天就從專門出租殘疾兒童的人那裡租來一個三歲小童。
「從來沒有結過婚的高大林看到三歲小男孩,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被其他丐幫弟子教了好一會,才學會了幾個基本姿勢。那小孩很正常,兩個眼睛像我們城市人小孩一樣充滿可愛、天真、頑皮和好奇的神情。但是由於一條小腿上有一條深入骨髓的傷疤,所以無法正常走路。大多時間是靠爬。但讓高大林不解的是,那孩子右腿上的傷雖然比自己左腿上的傷看起來還要嚴重,可是好像那孩子從來不叫痛。農民高大林就想,也許疼痛這玩意本來就只是一種感覺,如果你不去想不去感覺,那痛就不存在了;又或者如果你生來就帶著痛苦的話,也就是說你天生就不知道什麼叫『不痛苦』的話,你也就不知道什麼叫『痛苦』了。就這樣高大林帶著三歲小孩早出晚歸,以乞討為生,收入還可以,交了租金和上繳部分給丐幫組織之外,每個月都剩下一些。積攢下來的錢,高大林捨不得用,但由於溫飽解決了,不久高大林發現自己腿上的傷有了好轉,走路也利索了些。
「可是,三個多月過去了,高大林卻發現那三歲小孩的腿傷不但沒有好轉,而且還不時流出鮮血。經過這三個月朝夕相處,高大林對這小孩從利用到同病相憐,最後這鐵漢竟真生出絲絲柔情。在每天晚上把孩子還回去之前,他都為小孩子耐心擦洗傷口。看到三歲的小孩子忍著痛,對自己眨巴著淚水只轉的童稚的眼睛,有時還用小手在高大林鬍子拉碴的臉上摩擦,高大林心裏都會升起一股柔情蜜意。可是無論高大林如何照顧孩子,每天早上接過孩子後反而發現休息了一晚的孩子的傷口反而更加惡化。老實的高大林就是想不通。第四個月,偷偷數了數藏在內褲裡的積攢下來的錢,高大林決定帶孩子去醫院。」
王媛媛停下來喝了小口法國礦泉水,楊文峰也喝了幾大口可樂,仍然聚精會神地聽。
「醫生在檢查了孩子的腿傷後,問高大林這孩子這幾天出什麼事了,高大林說這幾天沒有出事,這傷至少是三個月前的。醫生起了疑心,一邊繼續為孩子療傷,一邊暗暗報了警。警察到來後,醫生才當著警察和高大林的面說:小童腿上的傷可以確定是刀傷,雖然從刀痕和新舊傷口可以看出不下十處刀傷,但讓醫生困惑的則是每一刀刀傷的時間不同。最新的刀傷就在這幾天。公安的同志當場審問了高大林,高大林由於進入丐幫時間比較短,並沒有受到過系統的保密教育或者熏陶,所以就一五一十的講出了事件的來龍去脈。警察根據高大林的線索,抓獲了丐幫的首腦和那些喪盡天良地出租小孩作為乞討工具的女人。原來,人販子以綁架和收買流動人口新生嬰兒,再轉賣給南方一些以乞討為職業的女人。這些人得到嬰兒後會以最殘酷方式維持這些孩子的生命,讓孩子活在半死不活營養嚴重不良的邊緣,然後自己把孩子帶出去乞討或者租出去。城市人看到帶著嬰兒的乞討婦女一般都會生出些同情,特別是那些有獨生子女的城市母親們,一看到骨瘦如柴的農村嬰兒,大多會停下來給個一兩塊錢。但是隨著嬰兒會滿地爬會蹣跚走路時,這些乞討之人就得另外想辦法。最常用的就是對孩子下毒手,讓他們成為殘廢,讓他們受傷,最好常常保持流膿流血的新鮮傷口,這樣他們帶著這些本來應該活蹦亂跳的孩子去乞討時,又能夠得到一些城市母親和父親的同情。高大林就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每天帶著這樣的孩子去乞討。他哪裡知道,他租的那個孩子的腿上本來就是被人故意砍傷的,但孩子長得快,又具有天生的從母體帶出的抵抗力,那流血的腿傷即使完全不醫治也會在一兩個月內痊癒的。為了不讓這孩子腿傷好轉失去出租博得眾人同情的利用價值,狠心的女人竟然每天等高大林還回孩子後再根據情況在孩子腿上補上一刀或者使勁踢打舊傷口……」
王媛媛停下來。楊文峰心口一陣發緊。他隨即想到作為記者的基本要點,不要被感情迷惑住,要就事論事,抓住事實,追求真相,發掘深意。於是他強迫自己從一名記者的角度調整心態。他想這樣的追蹤報導應該不難寫,僅僅剛剛王媛媛講的就可以整理出一篇深刻的報導,抓住廣大讀者的心。想到這裡他小聲對正喝礦泉水的王媛媛說:「這個焦點追蹤很震撼,可以……」
「你說什麼?」王媛媛放下杯子,打斷楊文峰,「這不是我們的焦點追蹤,這只是新聞背景。我們要追蹤的焦點我還沒有說到呢!」
楊文峰心裏暗暗吃驚,沒有想到這竟然還不是焦點,那可想而知這次焦點追蹤多麼具有吸引力。他安靜地等著王組長把焦點追蹤講出來,一邊盤算著如何要以這個焦點追蹤讓自己一炮而紅。王媛媛接著說:
「以上的事情雖然也很吸引人,但那不代表社會的主流,不能反映人性向上的積極態度,何況公安的同志在瞭解情況後也一舉抓獲了非法之徒。如果我們把上面的事情寫出來,社會效果不好,搞不好還會得罪宣傳部和市委省委。」
楊文峰想起了總編輯吳力超的教導,臉紅紅地一個勁點頭。
「公安的同志考慮到高大林並不知情,所以就沒有對他採取刑事拘留的措施。高大林當天就自由了。不過獲得了自由的高大林立即陷入困境,他不但身無分文,而且丐幫已經對他下了『禁討令』,就是說,高大林如果再在他們勢力範圍內乞討,他們就不會手下留情了。同樣這時的高大林也已經厭倦了低三下氣的討生活,他現在只想搞到一筆路費回家鄉湖北隨州市萬和鄉的高家灣。他在羅湖口岸轉了幾圈,肚子不停叫,眼睛也餓得只冒金星的他終於惡向膽邊生。他看到從香港過來的港客一個個肚皮脹脹的,屁股口袋鼓鼓的。如果可以偷到一個錢包,也就夠回湖北的路費了。」
「他失手了嗎?」楊文峰焦急地問。
「沒有。」王媛媛說,「他在羅湖口岸也好幾個月了,算是比較熟悉當地的地形,所以當他選擇一處偏僻的地方下手時,竟然成功了。從那個港客屁股後面的口袋裡掏出的錢包足足有兩千港幣,還有一些身份證件之類的,外加兩三個避孕套。估計這港客是過來嫖妓的,所以不敢多帶錢,正好夠一炮和一餐飯的費用。高大林得手後激動不已,準備再干幾單就歡歡喜喜回湖北過年。當時正是2002年12月份,距離中國人民揚眉吐氣全國歡騰載人神州飛船成功返回地面只三個月,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高大林第一次得手後就馬上找在這一帶遊逛的盲流換錢,小攤小販不收港幣,高大林總得先換點人民幣買個饅頭填飽肚子吧。沒有想到就出事了。」
楊文峰挺了一下,眼睛裡露出關切。王媛媛不緊不慢地繼續說著故事。
「乞討有丐幫,偷竊集團也有組織,深圳當時就有大大小小六十七個上一定規模的扒手黨。比起丐幫以可憐博得人家同情為主,扒手組織就要嚴密和殘酷得多。如果你不是丐幫的組員而擅自在他們的地盤乞討,最了不起的是被他們搶了錢攆走了事。可是扒手就不同了,如果你不是扒手黨成員而在他們的勢力範圍偷竊,有可能因為你的『不統一行動』而招致公安報復從而危及這個地區的扒手黨,所以扒手黨絕對不允許散兵游勇在他們的地盤行竊。這些高大林當然不知道。他當時還拿著偷來的港幣和人家換。而這個和他換錢的人正是盤踞在羅湖口岸的深圳最大的扒手黨成員之一。
「可憐的農民盲流高大林哪裡知道,這深圳的扒手、搶劫黨早就把深圳劃分得整整齊齊。當地和廣東本省的扒手主要有東莞幫和潮州幫,他們的地盤在皇崗、沙嘴、下沙一帶;新疆幫則把東門劃分為自己的勢力範圍,東北幫的總部設在八卦路。至於最有油水,每天都有成千上萬荷包鼓鼓的香港人來往的羅湖口岸,則被湖南扒手黨霸佔。他們當時的首領來自湖南攸縣,外號『大灰熊』。此人曾經當過五年的特種兵,身手敏捷不凡卻又心狠手辣。在他嚴密的控制下,這個地區的扒手都成了他的手下,扒手大多以來自湖南、四川的盲流為主。
「要想貪污腐敗包二奶必須走入黨當官或者做人民代表這條路,乞討也需要加入丐幫,這當小偷也必須正式加入扒手黨。樸實的高大林哪裡知道人生這麼艱難,世事如此複雜呢?結果他被那個要和他換錢的扒手黨徒騙到一個偏僻的地方,這時好幾個湖南扒手黨手下一擁而出,對他一陣拳打腳踢,而後又搶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錢物。高大林沒有招架之力,他只能本能地用手一會抱住頭,一會摀住腰和胸脯。等他們打累了散開,他蜷曲在那裡好一會,等他逐漸感覺到自己的五臟六肺還沒有破裂時,想掙紮著站起來,這時,卻突然發現感覺不到腿。不僅是那條受傷的腿,右腿也感覺不到了。原來他的左腿的舊傷被踢得舊傷復發的同時,右腿竟然被生生打斷了。」
楊文峰聽得越來越緊張,呼吸都有些急促,但當他看到王媛媛沉著的表情,立即讓自己也冷靜下來。
「他當時也爬到醫院去,但人家最多能夠幫他免費上一次藥。醫院也承包了,還要運轉,不可能免費收留病人,就像飯店賓館不可能免費招待客人一樣。從醫院爬出來的高大林抬頭望天,可是透過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他只能看到一小塊被擠壓得變了形的天空。這時萬念俱休的高大林突然想起了老家農村,他突然想回家。
「這想回家的願望隨著每一次從兩條腿上傳來的刺骨的疼痛而增加。那兩天高大林就求好心的同鄉用自行車把他拖到火車站和公共汽車站,他求車站同志能夠免費把自己運回湖北。如果他們同意,他可以坐在廁所裡,一路幫列車員洗廁所。結果沒有一個人同意。」
「真不像話!」楊文峰生氣地小聲說。
王媛媛看了一眼楊文峰,搖搖頭說:「話不能這樣說,高大林是我們故事中的主角,所以你就覺得誰都應該幫他一把。可是我們國家還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並不是共產主義,不是因為同情就可以什麼都免費的。你知道這高大林被同鄉拖到深圳火車站後,人家站長怎麼說嗎?人家說,僅僅今天已經有三十個民工來請求我們免費提供火車票,當然兩條腿都斷掉的不多,可是也有斷了骼膊,少了一條腿的。你以為你的情況很特殊嗎?人家站長說得也是,如果高大林這樣的情況可以搭乘免費交通工具的話,全國鐵路不出一年就要宣布虧本而破產。」
楊文峰「哦」一聲,問:「那這個高大林怎麼回湖北?他兩條腿都斷了,連乞討和偷都沒有辦法了。」
王媛媛沉吟了一下,微微抬起頭,輕輕說:「我們的焦點報導就這樣開始了!這些年雖然社會發展快得讓人眼花繚亂,無奇不有的事情層出不窮,可是真正能夠反映人性光輝,觸及人類靈魂的值得作為焦點追蹤的題材實為鳳毛麟角。現在想起來,也就那麼幾個,從劉胡蘭到董存瑞,從雷鋒王傑黃繼光到焦裕祿。自從姓焦的被樹為典型後,中國就再沒有成功樹立起任何英雄人物。為什麼?因為這些被樹立起來的英雄人物都太高太大太全,讓全國十幾億人民在他們光輝形象面前都顯得猥瑣和渺小。我們的這個焦點追蹤就要報導真正的普通人,從真正的普通人的心靈裡發掘人性的光輝!我們今天要報導的高大林不但不高大,而且他無法站起來,他是趴在我們面前的!」
王媛媛說到這裡,臉上泛出光輝。她回過頭看到楊文峰一臉不解時,突然意識到自己跳躍了故事情節。於是補充道:「是這樣,這高大林在被火車客運和汽車客運都拒絕後,益發激起了歸鄉的熱望。那天,當他再次抬頭透過高樓大廈的縫隙看到一塊彷彿高加索筆下被扭曲的藍天白雲時,他下定了決心:爬回家鄉去!」
看著目瞪口呆的楊文峰,王媛媛微微笑了一下。「這位高大林自己在心中計算了一下,從深圳到湖北隨州大概2300多公里,如果自己現在開始每天堅持不懈地爬,每天可以爬10公里,不要一年就可以爬回去了。2004年的新年就可以在家鄉過。當然這裡他還沒有計算有時可以搭一下好心人的便車。這樣算計後,雖然兩腿還在不時滲出鮮血,但高大林心裏升起了希望。
「經過我們後來的明查暗訪,我們可以確定高大林是2003年一月初開始從深圳羅湖起爬的。從開始起爬一直到廣州東站,這段路竟然花費了他整整兩個月。爬到廣州東站後,他開始總結經驗教訓。他發現由於自己順著高速公路爬,這路上的汽車都比較好,所以沒有人願意停下來載他這個滿身血污渾身發臭的盲流。當然高速公路也有好處,就是很多小車司機或者乘客經常從車裡丟出一些沒有吃完的食品和不要的破布或者衣服,有好幾次他還在路邊找到可以為自己補充營養的小半塊巧克力。」
由於講到了主題講到了焦點,王媛媛講得更快了。楊文峰卻感到一陣陣心寒。他突然發現,自己好久沒有注意到王媛媛的美。
「高大林兩條腿傷不但沒有好轉,而且越來越嚴重,不過他心中歸家的意志也越來越堅強,這讓他拖著兩條斷腿爬起來仍然不屈不撓。他爬到韶關後事情有了轉機。爬過一個村莊時,有好心的村民為他做了一個有四個小輪子的平板車,就是那種小孩子們用一條繩子互相拉來拉去的玩具車。有了平板車的高大林覺得自己是如魚得水、如虎添翼。他開始了白天黑夜的滑行,加上他不再走國道,選擇走小道,這些道路上經常有當地農民的拖拉機和小貨車,大家都會不嫌他髒臭,捎帶他一程。這樣又過了一兩個月,他順利地進入到湖南境內。當時春天都快過了,但湖南到處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只是歸心似箭的高大林沒有心思停下來多看一眼。他日以繼夜地用手用兩條棍子在地上劃呀劃呀……累了就打個盹,餓了就在路邊垃圾中找吃的。讓高大林心中升起溫暖的是,越快接近家鄉,他發現這裡的人越慷慨,在湖南他幾乎有連續兩天不用在垃圾箱找東西吃的記錄,那裡的人施舍他饅頭和青菜,還有鼓勵和同情。」
飛機已經開始降落,楊文峰忘記了扣上安全帶,王媛媛提醒了他。
「我們編輯部接到線報的時候高大林已近連爬帶劃進入長沙境內。當地一個小報刊登了一條消息,簡單地報導了『深圳打工仔迢迢萬里歸鄉路』的事跡。我們總編輯吳力超看到後,就讓我趕到當地小報做瞭解。吳總編聽了匯報後幾乎從桌子上跳過來,他當時就把我叫到辦公室,發布了我們大家戲稱的《南方週報》的第一號令:不惜一切找到高大林,全程暗中監視跟蹤直到他爬回湖北老家;封鎖一切消息,賄賂小報總編輯不得再就他們已發的消息回答任何問題,如果有人問就聲稱是編造的;跟蹤過程中如果有發現其他媒體或者個人接近高大林,要當機立斷切斷高大林和外界的聯繫,確保獨家焦點報導……」
「這個焦點追蹤有什麼特別嗎?」飛機降落後正在跑道滑行的時候,楊文峰忍不住問。王媛媛沒有看他,點點頭:「這個事實只算特殊,但如果我們抓住了,就可以發掘很多東西出來。除了我前面說到的人性的光輝外,吳總編甚至說,還可以無限廣的引伸開去。例如,吳總編啟發我們時說,是什麼激勵兩條斷腿的高大林一路爬回湖北?是歸鄉似箭,是對家鄉的懷念。從這裡我們就可以聯想到當今兩岸嚴峻的形勢:祖國的寶島臺灣人民也在思念大陸呀,他們也想回歸故鄉!」
楊文峰聽得膽戰心驚,不過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一下飛機,王媛媛就打開手提電話,上面已經有三個信息。王媛媛接通一個號碼,說了兩句,就緊張起來。楊文峰提著小箱子,一路小跑跟著她來到出租車站。上了出租車,楊文峰才知道他們要到下一個縣城。原來高大林本來在這裡,但有一個好心人讓他搭一下便車,這一搭竟然到了另外一個縣城,採編一組的記者非常緊張,緊追不放。王媛媛一下飛機就得到了通知。所以他們兩人得趕到下一個縣城黃皮。
三個小時後,他們趕到預先約定好的黃皮縣西北郊關公廟附近,當楊文峰看到兩位同事時,大吃一驚。三十多歲的陳軍和大學剛剛畢業不久的小呂斜靠在桑塔拉上,疲憊不堪,頭髮好像有幾個月沒有洗,臉上塵土混雜著汗水,衣服更是邋遢不堪。陳軍一見到王組就委屈得很:「王組,你發多少獎金也無法補償我們,你都不知道我們受的是什麼罪。那個瘋子越接近家鄉越起勁,沒有休息時間,不停下來吃飯,一有點勁就繼續爬,搞得我們坐在車裡
跟著他都快受不了啦……」
「好了好了,別只知道抱怨,救兵不是來了!」王媛媛笑著說,之後東張西望起來。小呂看到後,指著遠處的一條小路,路的盡頭好像有一個小黑堆正在一晃一搖地移動著。
王媛媛皺了皺眉,問:「奇怪,都快到家鄉了,他為什麼不走大路,這樣不是可以攔到車嗎?」
「我們也不清楚,我想大概是他知道什麼近路吧。不過,王組,你不覺得這樣更好嗎?」陳軍停了一下,「這個時候特別重要,如果他走大路,說不定就正好有一部隨州萬和的車讓他搭順風車,這樣我們不是功虧一簣?」
王媛媛點點頭表示同意,隨即簡單地介紹了楊文峰的情況,陳軍和小呂點點頭,顯然早就知道了楊文峰到編輯部來的事。王媛媛對楊文峰說:「你的工作就是在最後這幾天緊緊跟著目標高大林,千萬不要讓他離開你的視線,另外嚴防其他媒體特別是當地小報記者編輯接近目標。如果有人對他突然產生興趣,你立即接近目標,假裝成順風車載他一程。當然如果沒有這種情況出現,那末任何情況下不能接近目標,更不能夠用車幫他,否則就有可能在這個焦點曝光後被人誣蔑為造假新聞。」
楊文峰心情沈重地點著頭。王媛媛關心地問:「你需要小呂和你一起嗎?」楊文峰轉頭看見小呂一幅殘樣和近似哀求的表情,搖了搖頭,說自己一個人就可以了,這是自己的家鄉。小呂感激地沖楊文峰咧嘴笑著。
「現在聽著,陳軍趕回廣州準備做焦點報導的前期宣傳,這裡跟蹤工作由楊文峰負責,小呂把手提電話交給楊子,對了,楊子,回廣州後你也要配備一部手提電話。我和小呂立即趕到目的地,也就是高大林的家鄉湖北隨州市萬和鄉高家灣。我們去準備發動村民搞一個歡迎儀式,陳軍你到時一接到我電話就通知電視臺,但是千萬不要提前呀。這就分頭行動吧。」
「王組,」小呂記起了什麼似地問,「紅線帶來沒有?」
「什麼紅線?」王媛媛問。
「哎呀,這個老康!」陳軍接過來說,「我們倆個人想出個主意,就是在高大林經過一年零五個月終於爬到家鄉的村子時,我們不但要發動村民出來歡迎,而且要在村口牽一條紅線,讓高大林爬過這條紅線,就好像是奧林匹克運動會長跑衝刺一樣,也是對爬了一年多的高大林的鼓勵和肯定……」
「好主意,好主意!」王媛媛高聲叫起來,「我們一會進入隨州市就先去體育用品商店買衝刺用的紅繩。」
說罷,又向楊文峰交待了幾句如何使用手提電話何時需要電話聯繫等等的事,三個人就朝停在路邊的出租車走去,留下孤零零的楊文峰一個人坐在桑塔納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