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女兒的話後,李茂昌果真開始在上海畫界尋找起這位高人來,可是萬般苦尋之下,他見到的卻是一個風流倜儻小夥子。聽罷對方的敘述,張大千哈哈大笑,為了感謝李茂昌兩年來苦苦尋覓自己的苦心,他一定堅持要把大洋退還給對方。李茂昌大洋沒有收,倒是交到了一個心胸坦蕩的小兄弟。
李茂昌幾次邀請張大千到寧波自己的府上小住,實際上是有意讓他跟女兒相識。李茂昌的女兒李秋君畢業於上海務本女中,從小精通琴棋書畫,姿容雅麗,性格溫婉,是遠近聞名的才女。
一日,張大千應李茂昌之約到寧波來散心。他在客廳等主人時,被一巨幅《荷花圖》所吸引,張大千長出了一口氣,寧波果真是藏龍臥虎之地:一隻殘荷,一根禿莖,一汪淤泥,勾勒處脫離了芥子園的畫法束縛,飄逸脫俗。
張大千嘆道:「畫界果真是天外有天啊。看此畫,技法氣勢是一男子,但字體瑰麗,意境脫俗又有女風,實在讓我弄不明白。」
李茂昌笑道:「看來兄弟你是十分青睞此畫了,可想見見畫主?」張大千趕緊說道:「我是想拜師還來不及呢,只是不知道這位鷗湘館主是否還在世上。」李茂昌笑著告訴他,畫主不但在世,而且晚上就能見到。
張大千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一天。直到晚宴開始時,客廳的門被「砰」的一聲撞開。只見夕陽的余暉中站著一位清麗絕倫的年輕女子,穿了一件淡綠色套裙,薄施粉黛,一雙如水的明眸直射入屋內。當她發現了坐在父親旁邊的張大千時,頓時滿面嫣紅。
這女子看來是跑來的,她的頭髻鬆散,還未來得及整理,臉上帶著奔跑後的紅暈,嘴中還在拚命地喘著氣。此景讓張大千的心裏猛地一震,頓時不知所措。李茂昌指著還沒有喘過氣來的女兒笑道:「秋兒,這就是你一直崇拜無比的張大千。」說完,他向張大千笑道:「大千弟,見過你的師傅吧……」
幾秒鐘過後,張大千終於反應了過來,推開了椅子,幾步跑到了李秋君的面前,「撲通」一聲跪倒,口中果真喊著:「晚輩蜀人張爰見過師傅。」
李秋君見狀差點沒有暈過去,倒是張大千反應敏捷,一把將李秋君抱住,讓對方摔在了自己的懷裡。一段曠世奇戀就此拉開了序幕……
二跪知己 恨不相逢未娶時
那次見面後,在李茂昌的「撮合」下,張大千乾脆在李秋君所居後樓的「鷗湘堂」裡設了自己的畫室,兩個人除了分室而眠之外,幾乎形影不離。
那時,張大千正值青春年少,風流倜儻,男歡女愛的事情做過不少,這些連李茂昌都心知肚明。可唯獨對這位三妹,大千卻從來都不敢越雷池。有時兩個人切磋畫技時,難免有肢體相碰,李秋君倒是坦坦蕩蕩,不以為意,而這位「八哥」卻是忙不迭地退讓,從來沒有半分的曖昧與褻瀆。
其實,相處這半年來,張大千無時無刻不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麼相見恨晚。」原來,張大千在自己的表妹去世後,心灰意冷之際就在家鄉由母親做主娶了親,第二年又納了妾。可偏偏自己是一介窮書生,又有妻妾,而對方是遠近聞名的李家三小姐,如何能夠屈尊為自己的妾?
張大千本性灑脫,不是一個多愁善感之人,偏偏這半年來卻常常對月借酒澆愁。他背著三妹,偷偷地刻下了《秋遲 》一方印,以見證他心中的苦楚。張大千在酒醉時豪書「恨不相逢未娶時」,上面蓋著的正是《秋遲 》之印。斑斑墨跡之外,還有絕代才子的淚痕。三妹正巧發現了,見了這樣的墨跡,頓時淚雨滂沱,怔怔地看著心上人,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在相逢張大千之後,李秋君也陷入了無盡的苦惱之中:是打破常規,讓自己這個富家大小姐屈尊嫁給一個窮書生做妾?還是永不逾男女界線,一生保持兄妹知己的關係?在張大千對月長嘆之時,李秋君也在閨房灑淚。
一次,李秋君見張大千在給四川的妻妾寫家書,試探性地對張大千說,如果他能再收一個大小姐為妾,該是福分無邊了。哪知張大千在聽罷李秋君的話後,愣怔了幾秒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竟一聲未吭。
第二天,張大千來到了自己的畫室,他第一次緊閉了畫室,不讓任何人進來。直到傍晚,張大千才打開了畫室的門。等李秋君端茶進來時,張大千還是早上的姿勢:原來,他就這樣在畫室中靜坐了一天。還沒等李秋君說話,張大千竟「撲通」一聲給她跪下,把李秋君嚇得倒退了半步。張大千說道:「三妹,八哥雖然年少輕狂,但是我深深地知道,我這一生將為畫而活,為畫而死。拋開男女情事不談,我一生最近的紅顏知己,除你之外再無一人。但是,我若納你為妾,將使一代才女受辱,而我也必遭天譴。秋君,在我大千的心中,今生今世,無論再有多少紅顏陪伴身旁,任何人都無法與你比擬……」
三跪故土 塵蠟苔痕夢中情
從此,李秋君把一生摯愛深深地埋在了心裏,在張大千面前沒有再提過談婚論嫁之事,而是以他妹妹的身份出現。
30年代初,李秋君跟隨張大千來到了上海,在國立美術學校任教。李秋君一如既往地照顧張大千的起居,甚至親手縫製張大千的衣服。張大千雲遊四方時,乾脆由李秋君代選門徒,徒弟們也敬李秋君為「師娘」,李秋君並不拒絕。
李秋君始終保持了獨身,至死未嫁。怕三妹寂寞,抗戰前夕,張大千把自己的親生骨肉心瑞、心沛過繼給了三妹作養女,李秋君把她們視如親生骨肉,盡心疼愛教育。她還親筆給孩子們的親生母親寫信,信中表達了她對孩子們深深的愛。
在李秋君的鼓勵下,張大千決定遠赴敦煌寫生,這次敦煌之行對張大千的一生都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雖然敦煌苦旅使張大千蒙受了「古文化破壞者」的不白之冤,但是如果沒有敦煌的兩年半苦旅,張大千不會在潑墨技法上產生決定性的突破,在中國傳統繪畫色彩的運用上第一次使用了模糊畫法,從而奠定了他在中國繪畫史上不可替代的地位。連徐悲鴻也感嘆「五百年來一大千」;畢加索在看了張大千晚年的作品時曾發出「真正的藝術在東方」的悲嘆。
不管張大千在哪裡,他從未中斷過與李秋君的聯繫:在黃山,在四川,還是在遙遠的敦煌。每到一處,他一定把藝術感受寫成文字,傳送給遠方的三妹,與她共同探討藝術上的話題。他們將這種通信習慣持續了近四十年,直到張大千於1949年去了東南亞,彼此失去了聯繫為止。
1939年,雖然國內戰局頗緊,但是張大千還是惦記著遠在上海的三妹,偕新婚四夫人雯波一起從成都坐飛機到上海為李秋君慶賀50歲大壽。當時,張大千已經患上了糖尿病,所以每吃一道菜,都要由李秋君先品嚐。臨行前,李秋君拉住雯波夫人的手,把自己親自為張大千書寫的菜譜交給她,對她說:「好妹妹,你能夠每天在他的身邊照顧他,有多好,我就是不能夠啊!他是國寶,一切要以他的身體為上!」
抗戰期間,在淪陷區上海的李秋君同何香凝女士一起組織了災童救護所,專門收容無家可歸的孤兒。而張大千則萬分惦念遠在淪陷區的三妹,多次勸她趕快到自己的身邊,怕「戰亂紛紛,骨肉分離」。但是,李秋君無法離開上海,一是惦記在唸書的兩個養女,二是不願給張大千的生活增加負擔。
1945年8月,遠在成都的張大千聽到了抗戰勝利的消息後,無法掩飾內心的激動,揮筆畫下了一幅歌頌祖國山河美好的巨幅山水畫《蒼莽幽翠圖》,並且蓋上了《秋遲 》之印。他蓋上此印有兩層意思:一是因為他深知此畫將為他一生之傑作;二是為了將來有一天讓遠在上海的李秋君看到,遙寄思念之意,以此紀念他們一生的情意。隨後,他將此畫交給了好友謝稚柳,希望他有一天能夠把此畫展給上海的李秋君看,沒有想到謝稚柳多次錯過了給李秋君看畫的時機,一直到李秋君於1971年去世,也未曾親眼看到這幅張大千畫給自己的一生力作。
1949年,張大千從東南亞到南美,旅居了世界無數個國家,但是一直惦記著遠在國內的李秋君。思念一生摯愛的張大千每到一個國家,就要收集一點那裡的泥土,然後裝在信封裡,寫上「三妹親展」。到張大千去世時,他已經有了十幾個從來沒有被打開的信封。後來,通過在香港的李秋君的弟弟轉來的他給李秋君的信中這樣寫道:「三妹,聽說你最近纏綿病榻,我心如刀割。人生最大憾事為生不能同衾,而死不能同穴。你我雖合寫了墓誌銘,但究竟死後能否同穴,實在令我心憂。蜀山秦樹一生曾蒙無數紅顏厚愛,然與三妹相比,六宮粉黛無不黯然失色。八哥今日猶記你初逢時一片可愛嬌憨模樣,銘心刻骨,似在昨日……恨海峽相隔,正是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塵蠟苔痕夢裡情啊。」
張大千與李秋君自1949年分別以來,再未見上一面。1971年,李秋君去世時,張大千正在香港舉辦畫展。當聽到最愛的人先去的消息時,張大千頓時神思恍惚,幾日幾夜不能進食。從那以後,他的人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身邊弟子經常聽他說的一句話是:「三妹一個人啊……」
八年後,張大千謝世。
2004年3月,《蒼莽幽翠圖》幾經周折,終於由謝稚柳的後人奉出拍賣。這部張大千的一生力作浮出後,《秋遲 》的來歷才得以最終解密,從而曝光了這段曠世絕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