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朱鎔基第五次來安徽。他高興地伸出右手的手指,給安徽的同志細數五次來皖的情景:第一次是一九八七年,他還在國家經委工作的時候,到蕪湖來參加一個再生資源綜合利用的會議;第二次是一九九一年安徽特大洪水後來看災情;第三次是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中旬,糧食漲價時來安徽;第四次是一九九七年六月底,糧價下跌,又到河南和安徽;這是第五次。他一再表示:我跟安徽有緣。
然而,安徽欺騙朱總理卻也是沒商量的。
安徽的同志當然知道安徽的南陵縣是朱鎔基的祖籍地,所以,這次的考察就被安排在了皖南的南陵縣。南陵是江城蕪湖市轄下的一個產糧大縣。俗話說,「蕪湖米市南陵糧倉」,蕪湖是中國著名的「四大米市」之一,「蕪湖米市」的盛譽就是靠「南陵糧倉」支撐的。事實上,南陵不僅產糧,還盛產油、棉、茶、桑,自古便是富甲一方的「魚米之鄉」。
南陵作為產糧大縣絕非徒有虛名,但是,當得知朱鎔基總理將前往南陵檢查落實國家糧食收購政策的情況時,南陵縣和蕪湖市的領導還是慌了手腳。因為,南陵的糧倉裡確實又是無糧的。
國有糧倉無糧,說奇怪,其實並不奇怪。國家制定的糧食收購政策,讓地方實在難以執行。中央定價,放開收購,出現虧損,卻是由地方財政補貼。這幾年糧食越來越不值錢,產糧大縣幹部職工的工資都發不出來,哪有錢往糧食上補貼呢?沒有補貼,負責收購糧食的糧站,就只有變著花樣壓級壓價,扣斤扣兩,限收,或乾脆拒收。所以,許多糧站寧願讓糧倉就這樣空著。
現在朱鎔基要來,無論南陵縣,還是蕪湖市,都不希望讓他看到這裡並沒有執行國家的糧食政策;明知這種政策不大切合實際,卻只想讓總理看到他的祖籍之地政通人和、經濟繁榮。於是只有造假。
當時,南陵縣峨嶺糧站,已經是一家嚴重虧損的國有企業,除去其中的六號倉尚儲有部分糧食外,其餘號倉基本無糧。峨嶺造假是從五月十八日這一天就開始的,可以說,興兵動師,聲勢浩大,突擊調運的一千零三十一噸糧食,分別來自三里、煙墩、工山、陳橋等地。連駕駛員在內,前後二百餘人參預了糧食的運輸和進倉工作。五月十八日到二十一日,這四天,峨嶺糧站的職工們幾乎沒睡上一個囫圇覺。糧站站長劉鴻第一個晚上忙到凌晨兩點,第二個晚上千到凌晨四點,接下去就又連干了兩個通宵。在那令峨嶺人難忘的四天四夜裡,小鎮上所有的飯店和茶館,都擠滿了輪番前來吃飯或喝茶的搬運工人;糧站內外汽車絡繹不絕,鬧得附近的居民徹夜不寧。
那時縣裡分管糧食工作的是胡錫萍副縣長,考慮她是位女同志,難勝此任,就將主管教育工作的年輕副縣長湯春和派到運糧第一線。劉鴻站長在接受我們採訪時,他說個頭不高、長得胖胖的湯春和副縣長,始終就在現場坐鎮指揮。朱鎔基到達的前一天,蕪湖市委副書記倪發科還領著省、市、縣一大幫人趕去驗收。因為倪發科在南陵當過縣委書記,南陵縣的老百姓大都認得他,至於這場造假的最高策劃者是誰,誰也說不清。
總理視察的這一天,糧站的所有職工被告知不得進站。站長劉鴻被臨時降為倉庫管理員,峨嶺糧站站長由三里中心站站長俞水華所取代。身降大任的俞水華,那幾天比誰都忙,忙著背熟預先由上面寫好的材料,背熟預先編好的各種數字,特別是中央有關糧食工作的政策規定,要求爛熟於心,以應對朱總理隨時可能會提出的一切問題。
於是一切安排就緒,就這樣,朱鎔基一行渾然不覺地走進了一個誘人的騙局。
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二日上午十時許,朱鎔基不可能會想到,他與在場的人高興地握手問候,被握手問候的居然沒有一個是這個糧站的職工;站長劉鴻此刻已被打發到一個無法享受到總理握手問候的角落。
回答朱鎔基提問的,是峨嶺糧站的假站長俞水華。俞水華其實也不過是這場鬧劇中的一個活道具,他必須按照預先為他編寫好的台詞,在別人的導演下現場演戲。
這一切,都被中央電視臺錄製在後來向國內外公開播放的新聞畫面上。
朱鎔基關切地問:「你們敞開收購了嗎?」這是他最放心不下的。由於農業上連續豐收,糧價不斷下跌,各地糧站的收購不積極,再不按照國家規定的保護價敞開收購農民手裡的餘糧,農民就會吃虧,同時還會挫傷農民種糧的積極性,從而使得糧食生產的持續穩定增長就難以得到保證。
只見俞水華字正腔圓地回答:「敞開收購了!」
朱鎔基十分滿意地點著頭問:「你去年收了多少糧食?」俞水華滿懷豪情地撒開了彌天大謊:「去年收購五千噸,而過去一年都在一千七百噸左右。」朱鎔基又問:「你這個糧站收一個鄉還是幾個鄉的糧食呀?」「一個鄉。」這時朱鎔基若有所思地提出了一串問題:「這個鄉有多少畝田?畝產一般是多少?總產量又有多少?」俞水華不假思索地答道:「全鄉兩千三百畝田,一年產量一萬五千噸。」俞水華只知道按照準備好的材料背數字,卻忽視了這些數字背後可能會出現的破綻。
果然,朱鎔基反過來給俞水華算細賬了:「你雖然收了不少,但除去農民口糧和種子,你還是沒有完全收盡餘糧嘛!這怎麼叫『敞開收購』呢?雙季水稻難道畝產不到七百斤嗎?你得講實話啊!」
俞水華是個機靈人,事先早已對各種可能會出現的情況都做了最充分的準備,這時明知露了馬腳,卻並不慌亂,反倒顯得更加鎮定,並且自自然然地攤開雙手,為難地說:「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現有的糧庫都用上了,已經爆滿了!」
朱鎔基環顧一下四周的糧倉,微笑了。這時,俞水華恰到好處地作了一個歡迎總理進倉視察的手勢。朱鎔基於是在俞水華的引導下,走進了三號糧倉。
望著堆碼整齊的高高的糧垛,朱鎔基忍不住要親自登一登糧堆的高處。因為糧堆的一邊非常陡峭,為安全起見,隨行的兩名保衛人員不得不慌忙跟上去,各自伸出一隻手從後面緊緊支撐著總理的後背.
登上糧堆最高處的朱鎔基,看到由他制定的糧食政策不但被落到了實處,而且還完成得這麼好,顯然是出乎他意外的好,就十分開心地笑了。
當天,在蕪湖市召開的座談會上,他動情地說道:「在我擔任副總理期間,我最重視的,就是農業;最關心的,就是糧食。可以說,我在農業上糧食上花的精力最多,超過金融方面。我擔任總理之後,第一次下來,考察的就是安徽的農業!」
他說,即使是城市,不管你那個城市的工業化的比重有多大,最重要的還是農業。各級黨政一把手,最熟悉的應該是農業,應該瞭解民間的疾苦,特別是農民的疾苦。否則,你怎麼當書記,當市長?中國最多的群眾是農民,國民經濟的基礎就是農業嘛!
他語重心長地談到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認真地下來調研。他說,這樣做,是因為中國是個這麼大的國家,一項政策執行起來會有一個過程,實施以後,也要有一個被實踐檢驗、修改和完善的過程,而不是不相信地方的同志。他特別指出:「安徽是執行中央政策最堅決的地方之一。」
朱鎔基絕對想不到,他高度讚賞的「執行中央政策最堅決的地方」,不僅在執行中打了折扣,而且玩出了花花腸子。
在江南的一場豪雨之後,我們在已經卸任了的劉鴻站長的家中,聽他痛心疾首地給我們算著那次造假的損失。他說一千多噸糧食不是個小數字叼,來回運輸、清理衛生、拆包倒包、清倉墊倉、水電消耗、糧食損耗、各種招待花銷,外加影響了一季菜籽的收購,裡裡外外,就是十多萬元呀,對已經嚴重虧損的峨嶺糧站更是雪上加霜。他這算的還只是經濟賬。
望著新華社記者於傑拍下的現場照片,望著照片上一向嚴肅的朱鎔基總理,在聽取「假站長」匯報「工作」時滿意而又興奮的神情,我們感到了一種難言的悲哀。在最痛恨做假賬的朱鎔基總理面前竟敢這樣造假,還有什麼真實的東西能夠讓人相信呢?這種騙局,不但玷污了朱鎔基四處奔波的求實求真之心,更褻瀆了他對九億中國農民由衷的關愛關切之情。
一個十三億人口的大國總理,無法得到真實可靠的民意社情,又怎麼能夠保證中央出臺的政策萬無一失呢?更不要說弄虛作假將對調研工作產生的可怕的誤導,這種危害是誰也無法估量的!
我們注意到,朱鎔基的安徽之行,直接堅定了他繼續實行糧食國家統購統銷的決心。事實上,在結束安徽的這次調查研究回京之後;只有十多天時間,他就以總理的名義簽發了一道國務院令,發布了《糧食收購條例》。他將糧食收購政策,由過去的《通知》,上升到了具有法律效力的剛性的《條例》。而這期間,全國已有七個省六十多個縣正在進行旨在減輕農民負擔的農村稅費改革,《條例》的正式實施,使得各地的農村稅費改革不得不中途夭折.
可以說,朱鎔基簽發這項國務院令之前,專程前往安徽考察,就是要看一看過去制定的糧食收購政策,「被實踐檢驗」過後,還需要不需要「修改和完善」,為此,他還特地向安徽的同志作了專門的解釋:「不是不相信地方的同志。」遺憾的是,朱鎔基出任總理後的第一次重要的調研工作,得到的就不是真實的社情民意,無論是總理,還是《糧食收購條例》,都喪失了一次至關重要的「修改和完善」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