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劉老師有五十歲左右,矮矮的個子,瘦瘦的,那雙眼顯得特別有神,她如果板著臉,更讓膽怯的人不敢正視她。劉老師說話清晰洪亮,明顯有別於江南方言的北方口音。正是由於她標準的普通話發音,才使我這個南方人至今還能說一口比較標準的普通話。
劉老師一身正氣不信邪,在學校裡、她敢說、敢做、敢管,不怕得罪人 。我上初中的時候,文革還沒有結束,許多老師還不敢理直氣壯地教學生唸書,更不敢大膽地管理學生。但是她不怕,全校開大會,有學生在下面說話,她當著全體師生的面訓斥那個講話的學生,所以大家都有點怕她。其實她並不是學校的領導,也不是什麼幹部,只是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師。據說她是在我們入學前剛從外地調來的,還聽說她和丈夫都曾是北京民族學院的老師,她也是因為丈夫的右派問題才離開北京,才跟著丈夫、帶著孩子,來到我所在的江南小城的。
劉老師上課很有特色,除了在課堂上講之外,更強調課前的預習。比如在教每篇課文之前,她會要求我們用字典查出自己認為是生詞的所有單詞,並把詞意寫下來。到上課時,她來一一提問。有一次發生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我們在查字典時,發現字典上對某個字解釋的意思與課文上的內容對不上號,所以就空著沒有寫。結果劉老師偏偏提問這個單詞的意思,問遍所有同學,都回答不上來。
「為什麼呢?」劉老師問。
「因為發現字典上的解釋與課文上的內容對不上號。」 同學們回答說。
「你們能夠知道字典上的意思與課文上的意思對不上號,說明你們在查字典的時候還是動了腦筋的,但是這還很不夠。當你們發現第一個解釋對不上號的時候,為什麼不繼續查字典,直到把它搞清楚呢?有許多漢字存在著一字多音,一字多意的現象,在每個漢字後面,也有許多種意思的解釋。在解釋的最後,還有帶圈的一二三數字,那是表示這個字有不同的發音,只要你們順著一直查下去,就一定能找到與課文上相吻合的意思。所以我們在學習的時候一定要追根究底,要把問題徹底搞清楚才停止,不能淺嘗輒止,不求甚解。」
劉老師的這番教誨,不但使我對語文學習產生了濃厚興趣,還使我後來從中領悟出了一個非常有效的日語和英語的自學方法。
劉老師教學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在課堂上提問特別多,她提的問題使大家防不勝防,因為她提的問題不侷限在課文中的內容,還包括她在課堂上教過的所有內容。我們都知道劉老師的學問非常淵博,她在課堂上,經常興之所致,隨口補充出許多課文上沒有的語文知識,所以我覺得每次上劉老師的語文課都像是聽故事一樣,自然聽得進去,也記得住。但是有時正當我們聽得津津有味的時候,她會突然停下來提問。記得有一天在講解課文時,她突然問「在……上,在語法上怎麼說,叫什麼結構?」全班沒有人能回答得上來。
她很著急,瞪著一雙小眼睛,來回在班上巡視,「大家好好想一想,我曾經講過的。」還是沉默。「哪位同學記得,難道全班沒有一個人記得嗎?」看著她著急的眼神,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感覺好像辜負了劉老師的教導,突然我腦中靈光一現,想到了一個答案,但我不敢肯定,只好小聲地說「介詞結構!」,幸虧我坐在第一排,聲音雖然小,還是被劉老師聽到了。劉老師非常激動地大聲說;「對,叫介詞結構,謝謝你,ATONG!總算還有人記得。」從此以後,全班同學聽課時更加認真了。
劉老師的教學不僅滿足於學生理解教材,更強調提高學生的實際語文水平,為此她建議我們在課外要多閱讀課外讀物。當時還在文革中,許多書是禁書,圖書館也不開放,劉老師就想出了一個辦法,她建議我們每位同學將自己家裡的書,不管什麼書,都拿到教室裡來,建成一個班級圖書室,由學習組長登記,大家相互借閱。這件事從表面上來看,並沒有收到怎樣的效果,因為事實上並沒有多少書被拿到教室裡來。但是,這個建議的實際效果卻非常大,使我們這些人在暗地裡形成了一個相互借閱小說的熱潮。這使我們主動地偷偷地閱讀了大量當時被禁止的文學作品,自然也就極大地提高了我們的語文水平。
大概是在初二的時候吧,全校舉行過一次作文比賽,全校二十幾個班一共評選出十篇文章,結果我們班上有兩位同學的文章入選。在對這兩位同學的文章進行評析時,她讓我們先來說一說哪一篇更好。這兩篇文章中,A篇內容比較簡捷,說一位同學去買鹽,售貨員將一斤裝的當成半斤裝的給了他,他回家後才發現錯了,於是將多拿的鹽退了回去。B篇內容比較豐富曲折,說一位同學撿到一枝鋼筆,很喜歡,就悄悄地留下自己用了,結果越用越喜歡,但是用了一段時間後他忽然良心發現地想到,那個丟掉鋼筆的人一定也非常喜歡吧,現在沒有了,一定很痛苦。想到這,就把鋼筆交給老師,並找到了失主。我們聽了之後都說B文章寫得好。但是劉老師的結論與我們的相反,她說,「一篇文章的文采固然重要,但一篇文章的思想更加重要,B篇文章的作者,在撿到鋼筆時不是首先想到失主,而是首先想到自己用,這在思想性上就無法與A篇比較。文貴曲,但並不是說越曲越好,尤其是你們目前還處在打基礎的階段,首先應該將文章寫通順,然後才談得上進一步的提高。」
劉老師的教學水平高的評語不僅侷限在我們校內,很快就全市有名。我清楚地記得,我親自上過一次她給全市的語文老師上的公開課,因為我在那次課上還出過一次洋相。那天上課是改在學校的大禮堂上,周圍坐滿了來聽課的語文老師,就連我這個平時上課發言最積極大膽的人,也憑空增加了幾分緊張。劉老師的課自然從單詞學習開始。其中有一個詞是「明察秋毫」,劉老師照例讓學生起來解釋,她問,「這個毫在這裡是什麼意思?」一位同學說,「是毫米的意思,整個片語的意思是連一毫米這樣小的東西都看得很清楚。」劉老師笑了笑說,「其他同學還有沒有不同意見?」我立刻舉手說,「不對,毫在這裡是毫毛的意思,秋毫是秋天的毫毛。」劉老師又問「為什麼要說秋毫?為什麼不說春毫、夏毫、冬毫呢?」我紅著臉沒有能答出來。於是劉老師告訴我們「因為秋天天氣剛轉冷,動物身上剛剛長起的毛最為細小。」
當時教育改革,小學只上五年,初中只上兩年,所以兩年後我就只好非常惋惜地離開了劉老師。文革結束以後,劉老師沒有回北京,而是留在了那個江南小城,並被調到小城的師範學校去教語文。我在離開小城去外地工作的第一年春節,曾去過劉老師的家裡給劉老師拜過年,後來因為自己在外面混得也不很得意,就沒有再去看望過劉老師了,但在心裏,我是一直記得並感激著她的,尤其是她給我的許多學習上的好方法,不但將伴隨我一生,還要傳給我的孩子。
2002/9/11草稿,2003/3/24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