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出外度假,在機場遇到一個加拿大籍的白人,與我談起了他在中國生活四年的經歷,稱他去過世界上許多國家,而中國人是他所知道的最為好客、對外國人最為友好的民族之一。
他說,他在中國跑了23個省份,所到之處,人們都主動地和他打招呼、交談、甚至交朋友。他還津津樂道地回憶起在四川一個小縣城他在新交的朋友的陪同下吃火鍋的情景。
曾有"拳匪"圍攻使館
也是在這次度假的旅途上,我抽空閱讀了英國女作家和歷史學家黛安娜.普雷斯頓的新著:《義和拳之亂簡史》。書中藉助許多歷史文獻和當年被義和團圍困在北京使館區的外國人的日記,描述了當時許多中國人強烈的排外情緒和義和團狂暴的排外行動。
看完這本書,我很難把書中所描述的暴烈的排外場面與那位加拿大白人所讚許的中國人的好客之風聯繫起來。
這本書的小標題是:《中國對外國人的戰爭》。從書中描寫的內容來看,義和團運動似乎是中國和中國人對整個外部世界的一次宣戰。
對義和團運動,中共過去一貫的宣傳是,那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反對帝國主義侵略、反對西方宗教滲透的愛國運動。近來中國國內外的自由派知識份子的觀點則是,那是一場盲目排外、仇視現代文明的愚昧運動。
我對為這場運動定性不太感興趣。我更感興趣的是,一個本性是好客的民族為什麼在最初與外部世界接觸的時候,卻顯現了那麼暴烈的排外傾向?
按照中共的說法,那是因為自從鴉片戰爭以來列強肆無忌彈地瓜分中國、西方商人和傳教士紛紛掠奪中國、滲透中國而引起的中國民眾的強烈回應。一些自由派知識份子則認為,中共的宣傳極力渲染和誇大近代中國貧弱的原因是西方列強侵略所致,而中國歷史上不斷出現的週期性的義和團式的排外浪潮其實不過是被專制制度利用的愚昧、狹隘的極端民族主義。
自由派知識份子的觀點似乎在海外的華人圈子中佔了上風。出於對中共宣傳的反感和不信任,海外華人對義和團運動更多的持否定態度,認為那是一種抱殘守缺、抗拒"歐風美雨"所挾帶的先進文明、逆歷史潮流而動的群氓運動。
那麼,《義和拳之亂簡史》的作者黛安娜.普雷斯頓是怎麼看義和團運動的興起的呢?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黛安娜.普雷斯頓對義和團的暴力的排外行動是持否定態度的,但她對義和團運動起因的描述卻頗為客觀:"(義和團)主要從中國北方的窮人和被剝奪者中吸收其成員,……他們的生活長期以來一直是對洪水、乾旱和飢荒循環的注定要失敗的抗爭。而越來越多的外國人湧入中國僅僅起到了加深他們苦難的作用。一些外國人來到中國追求商業利益,他們帶來的新技術──蒸汽船和火車、電報系統和採礦設備──不僅冒犯了土地、江河與大氣的精魂,而且奪走了許多中國人的工作。基督教傳教士──來自德國和法國的留著大鬍子的老派牧師和來自美國中西部的理想主義的新派傳教士──來到中國尋找可拯救的靈魂。他們對當地的文化常常無知、鄙視或輕蔑,他們咄咄逼人的傳教活動對中國家庭和鄉村的生活結構構成了威脅。"
這段文字乍一看,頗像是中共的宣傳文字,但事實上卻出自一個西方歷史學家的筆端。
如果說這段話僅僅是作者本人的主觀看法的話,那麼,該書的另外一句話卻純粹是引述英國外交官克萊夫.比格姆描繪他所見到的義和團成員的原話:"對任何在中國呆過一段時間的人來說,那是幾乎難以令人置信的景象,因為他們面無懼色或猶豫,這些人並不是狂熱的'勇士',也不是清王朝中受過訓練的士兵,而是一些安靜的、熱愛和平的農民──中國的鄉村為了反抗外國人而武裝起來了。"
排外並非中國獨有
當然,這場由農民發起的盲目排外的反抗運動,對中國此後的歷史發展帶來了負面的影響。但因此指責中國人本性抱殘守缺、天生排斥異己也是不公平的。排外情緒不獨在中國社會中有過滋生,大多數人類社會與外部世界接觸時都曾經出現過排外風潮,而這種風潮往往因原居民感覺自己的生活方式受到外部威脅而興起,有時這不過是一種想像的威脅,但有時則是真正的威脅。
《義和拳之亂簡史》描述了當時中國民間流傳的外國傳教士吃嬰兒並剜眼製藥的說法,作者認為,儘管這種說法荒誕不經,但這恰恰是義和團的排外宣傳能夠在中國民間深入人心的民情基礎。
作者接著指出,當時的歐洲也有這種非理性的、毫無事實根據的排外偏見,也因此導致過暴力事件。就在義和團運動興起的1900年,普魯士一個小鎮發現一個日耳曼血統的學童被人殺害並碎屍,但屍體無血,當地日耳曼居民指責猶太人殺害基督教兒童取血以便在猶太教逾越節期間製作麵包,因而掀起了大規模的排猶暴力風潮。
即使在自由、民主的美國,華裔勞工的勤奮、節儉和願意接受低薪也曾招致白人居民的怨恨,並因此引發了排華風潮。甚至到了二十世紀中葉,還有白人青年僅僅因為黑人青年約會白人女孩而群起而攻之。一些歐洲國家至今仍不時發生因外籍非法勞工湧入而引發的排外風潮。
而欲消除非理性的排外風潮,建設良性互動的內外關係,似乎只有通過不同社會、族群之間的更多的接觸、相互的溝通和彼此的尊重才能達成。
今天,在美國,排華法案早已成為歷史名詞,人們對種族通婚也早已習以為常,因為美國已經成為"種族的大熔爐";在歐洲,排外風潮也受到大眾傳媒、政界人士和公眾輿論的一致譴責;在中國,二十多年的對外開放,使中國人與外國人有了更多的接觸、交往,而外國人在中國經商、旅遊似乎也不像一個世紀前那樣張狂、傲慢,而更多地注意尊重當地的文化習俗,除了炸館、撞機等偶發事件引發中國民眾專門針對美國的抗議浪潮之外,在這二十多年中,還沒有發生像義和團那樣的泛泛地針對所有外國人的盲目排外風潮,因而才有了那位加拿大白人的"中國人好客"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