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戲,和它闡釋的中國電影走向
《和你在一起》故事梗概:這是一個關於一對平凡父子的故事。兒子年幼時就拉小提琴,敏感而沉默,琴,是他對生活的表達方式,也是與他從未謀面的母親間的某種聯繫;父親是一個普通的廚師,對不是親生的兒子懷有深刻的感情。當兒子最終獲得參加國際比賽的資格時,這個孩子因為某種原因放棄了比賽,回到父親的身邊。面對大都市的功利誘惑,一個孩子卻用樸素的選擇說服了整個成人世界……
導演:陳凱歌
主演:陳紅、王志文、劉佩琦、唐韻、程前、金慧莉、章婧、李傳韻
戲外音:最近一年來,當年「第五代」的3位代表人物--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皆開始了他們新一輪的電影之旅。田壯壯的《小城之春》已經公映,作為封鏡8年後的開鏡之作,且又是費穆經典的重拍;張藝謀的《英雄》正在神秘的打造中,一部典型的外資大片,採用了非常嚴謹的宣傳策略,尚未公映已經在國內引起了傳說式的反響;與前兩部片子相比,陳凱歌的《和你在一起》是最低調的一部,直到9月中旬在多倫多電影節上大受好評,這部片子才引起國內的注意。
《和你在一起》的監製是黃建新,也是「第五代」的優秀導演之一。從電影體制上看,「第五代」導演對電影工業制度的認識正在深化,職業化的製片人與監製正在出現,並且在最優秀的電影人之間展開了順暢的合作,讓「第五代」形成合力的傾向已經出現。中影集團公司副董事長韓三平---中國電影的另一實力干將參與其中更證實了這一走向。《和你在一起》的國內投資由世紀英雄、電影頻道、中影集團三方合作,從製作發行的操作的手法來說,皆純熟有緻,是好萊塢製片的一種模式。從投資與合作的角度講,《和你在一起》才是「第五代」轉型的真正代表作品,比《英雄》和《小城之春》更能顯示這一代人在電影工業上的新思路。
從拍攝的角度看,《和你在一起》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第五代」的轉向,也是陳凱歌等一批導演所理解的---中國電影的一種潛在的走向。
從追求個人喜好到尋找全體性需要
記者評點:雖然是第一次拍城市片,陳凱歌似乎比別的導演更快地抓住了城市主流生活中令人關心的題材。兩年前,張藝謀拍《幸福時光》的時候,電影中的城市還是由下崗工人的邊緣生活構成的;而孫周的《漂亮媽媽》也幾乎是同樣的題材。
導演自述:好萊塢認為,一部片子要想獲得成功必須有UNIVER-SALNEED(全體性的需要)。這部片子講述的是目前城市少年最主流的生活之一---學琴,其中有夢想,有愛情,有親情,有欺騙,有失落,有傷悲……確實符合全體性的需要。
一位導演朋友看過《和你在一起》後,對我說,「你真實地記錄了我們這些披著狼皮的羊」。我想,城市是擁擠的,但是城市中間寄存著很多人的夢想,在城市中生活,你有時候需要拳打腳踢,不過如果溝通的方法得當的話,人人都是披著狼皮的羊。我對我生活的城市和人還算瞭解。我從小在北京,對北京相對比較熟一點。當然我覺得北京其實離我也越來越遠了,好像是一個宇宙大爆炸之後的星際離我遠去的感覺。我熟悉的環境越來越少了,我熟悉的身影也越來越少,我漸漸地在城市之間特別失落,因為我得問人家路怎麼走,所以也允許我自己有一點小小的悲傷,在這部電影中間。
即使對西方觀眾來說,這部片子的基本的感情元素他們也是懂的。雖然有細節上的差異,比如說,在西方,你不能強迫你的孩子換老師的,一個老太太摔倒在地上你不能過去就把她扶起來,她會生氣,她說你以為我自己站不起來嗎?但是在具體的情節上他們知道這是另外一個文化的另外一種生活。所以這部片子在多倫多的觀眾那裡獲得了成功。
從高深莫測到輕鬆自如
記者評點:駕馭《和你在一起》這樣的片子,對陳凱歌來說好像太容易了,有點大材小用的感覺。回想《霸王別姬》時代,陳凱歌站在歷史的高度端詳一個獨裁者,那時候的陳凱歌似乎生來就是為了拍重大歷史題材的。
導演自述:我覺得大家可能對我有很多的期待,比如說,陳凱歌應該拍更大的電影。但是我這人可能比較笨,我怎麼沒這麼想過。我覺得一個不那麼大的電影和一個很大的電影之間其實沒區別,因為你要投入的情感和精力都是一樣的。而且你們應該特別高興地看到,我能拍出一點別的東西。你比如說黑澤明,到了後期他基本上沒有接觸日本社會的機會,所以他已經變成一個神了,他是居高臨下地看著日本社會的,他只能寄寓於歷史故事中表達他的想法。所以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對我而言是很大的進步,我生活在這個社會環境之間,我能那麼敏銳地觀察生活的細節,你如果不是對這種活法這麼熟悉,你根本不知道。比如說我特別有興趣看人家在胡同口吵架。北京人那種色厲內荏,我看著看著就笑了,他們可能一轉頭就握握手。駕馭這個題材,我力求在拍攝的時候,心態要能放鬆點,一遍不行再來一遍,有的戲要拍十幾條。其實拍一個戲就是認識自己的過程,你想看今天的陳凱歌是什麼樣的,就看《和你在一起》,想看《霸王別姬》時候的陳凱歌,就是那樣的,然後《刺秦》又是那樣的。你們可能會說《刺秦》那個時候陳凱歌最不好,這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在我,都是我的階段。
從體味苦難到追求快樂
記者評點:陳凱歌拍過3部跟藝術有關的片子,一部是《邊走邊唱》,一部是《霸王別姬》,再就是這一部《和你在一起》。《邊走邊唱》是純粹的精神意義的追求、帶有宗教意義的東西,《霸王別姬》則強調強烈的精神追求遭遇到現實世界時必然的苦難,到了《和你在一起》,藝術已經成為人的生活的背景,雖然劇中人物最終獲得了情感的依托與幸福,但是這幸福因為依傍他人而存在,總令人有點擔心。
導演自述:很坦白地說,《和你在一起》在某種程度上是有關快樂的。那個名叫小春的小孩,不管他做什麼,其實都是在他的生命中、在他的生活中、在他的音樂中尋找快樂。他影響他周圍的一切人,而且他拒絕可以使他不快樂的一切。他就是我在每一部片子裡都會設立的那個榜樣,那個天使。幸福與成功,孰輕孰重,在成年人眼中跟小孩是不一樣的。
當然,這部片子還不僅僅只有溫暖的感情,同時這裡面有非常尖銳的東西,也就是在價值觀取向方面不太從眾的東西,這比較容易被觀者忽視。快樂的意思其實並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而是有所取捨。在這部電影裡,琴童小春最後有所放棄,沒去比賽,反而去了車站追他養父,他作出了不符合現實生活很多人會作的選擇。而快樂是什麼?快樂就是個體自由選擇的權利。
從精英主義到個體精神
記者評點:《和你在一起》稍稍遠離了對社會深入骨髓的洞察與批判,它似乎更看重個體在面對社會時的選擇。這與陳凱歌早期所持的那種精英主義的態度有所不同。
導演自述:我們過去的關心集中在對社會的關注上,對社會的不公平、以及它造成的社會的冷漠。我覺得我們真正關心的個體的精神、個體的終極價值很少。其實在電影裡面也是這樣,我們總是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深入血液的衝動,希望從中尋找集體認同的共同法則。這個是我們文化中最為致命的部分,害怕被開除。用一個很好的名詞來說就是「尋找公分母」,聰明人要尋找公分母。其實美國電影也尋找公分母,但是它的公分母是宗教、錢、家這三件與個體息息相關的事。美國人說英文,1000個字詞以內能應付,再多了就不行了,因為他來的都是移民,閱讀能力有限,他能聽懂,所以你只要是字幕電影,在美國就永遠有一個天花板的限制,拔高不了。美國這國家是一個尋找最簡單的公分母的國家,所以美國的導演沒有中國導演想得這麼多,它整個民族就像小孩,沒包袱,所以在表達上相當直接,一加一等於二,到了中國一加一可能就會等於三等於四。中國人的思維確實是特別複雜,不太習慣於個體思維。我覺得,我們還處在一個摸索的過程當中。
從複雜敘事到追求認同
記者評點:《和你在一起》這個故事其實可以用很多種方式演繹,可以更紀實一點,也可以更冷峻一點,但是陳凱歌最後選擇了一種能夠為普通大眾接受的演繹方式,這顯然也是追求全體性需求的結果之一。陳凱歌在變,我們必須接受這變化。
導演自述:人發生變化,不管是對藝術、對生活,態度上的變化都是特別正常的事,是一個不需要大驚小怪的事。
我自己認為,從根本上來講,我自己的藝術主張從來就沒有變過。不管是我以一種溫情的方式或者是以一種冷峻的方式來拍一部電影,比如說對人的價值判斷,我和同代人中的一些導演對這個東西是堅決不放棄的,這種對所謂的流行時尚的價值觀的挑戰,在這部電影中間非常非常清楚。我們很清楚地知道我們生活在一個瘋狂追逐名利的時代裡頭,那這個小孩的態度到底是什麼呢?如果他真的一步一步走上了成功的台階而最後獲得了成功的話,就像《比利.艾略特》,英國的那部電影,最後他是成功的,他最後展翅飛翔然後定格,這個電影就結束了,這是充滿了對世俗成功的肯定。我的電影跟那個電影在價值觀上的看法完全不一樣,所以我不喜歡《比利.艾略特》。
另外一點,我覺得奇怪的是,你如果認為你在影片中傳達的信息非常重要,你為什麼不能夠找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方式,使得你的信息被別人聽到?而寧願採取一種曲高和寡的態度說,我的信息非常重要,但是你聽不聽,由你。如果是這種態度的話,這個聲音很顯然就不能被大家所聽見。
還有,我之所以要用這樣的方式結束,完全是這個故事本身所決定的。這故事沒有辦法拍成那種非常陰暗、冷靜、枯澀的東西,它不能,它只能被訴諸這種方式。父親和兒子應該在最後相見,這不是一個廉價的happyending(大團圓的結局),這是一個很強的宣言式的東西。
最後我想說的是,我們的市場,尊重市場的問題,是將來中國的電影能夠真正出現多樣化的根本的戰略任務。如果不能恢復健全這樣一個市場,你再想作什麼樣藝術上的表達都沒有用。我覺得特別痛心的事,就是電影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完全離開了觀眾的視野,在他們的生活裡頭不存在了。實際上是一個圖存的問題,而不是一個繁榮的問題。
摘自南方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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