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明白這個道理。可是我卻無法保持沉默。
讓我先告訴朋友們一件小事。
文革初,1966年的夏天,我一夜之間成了反革命。從此,「思想反動」這個頭銜就沒有離開過我。近二十年來,我很少和別人說起文革中的經歷和所見所聞。有一次,很偶然地,和幾個美國朋友說起了文革。我的老師,一位年紀比我大得多的女士,在旁邊靜靜地聽著。後來,她特地來跟我說:「這麼說,你是很幸運的。上帝讓你受苦,你就沒有像你的同學一樣,去抄別人的家,去辱罵你的老師,去毆打長者。回顧過去,你現在的內疚可以少一些。可見上帝是厚待你的。」
我很幸運?這個說法使我感到意外。老太太后面幾句話更使我吃驚。她一臉歉意,神色凝重地又說:「I am sorry!(我很難過!)那個時候,我們竟然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我不知道那個時候你們在那樣地受苦。當你們受苦的時候,我們甚至沒有能為你們向上帝祈禱。我感到非常難過。」
這位女士是很普通的基督教徒。我們在文革中的經歷,和她會有什麼關係呢?在我們看來,當然毫無關係。至今我還是認為,任何一點點關係都沒有。但是在她看來,是有關係的。這個關係就是,當一部分人類在受苦的時候,她居然一無所知而無動於衷,她為此而感到Sorry(難過)。
我瞭解這個老師。我絲毫也不懷疑她的誠實和真摯。
我以前一向認為,我是文革的受害者。在十年文革中,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而那些打人罵人抄家的人,那些迫害別人的人,他們是施害者,他們應該懺悔。
我們對文革反思了二十年。有學者說,我們需要一場靈魂的拷問。還有人說,我們需要全民族的懺悔。可是,怎麼拷問?怎麼懺悔?我們到處找拷問,到處求懺悔,結果卻什麼也沒有找到。我們發出嘆惜:中華民族是一個不會懺悔的民族。這片土地上,明明有那麼深重的苦難,明明有那麼厚重的罪惡,抬頭四望,拷問在什麼地方?懺悔在什麼地方?
這位美國女士的一聲「Sorry」使我想了好久,我突然想通了一個道理:我不是沒有什麼可以懺悔的!很多過去忽略了的鏡頭,突然浮現出來。很多已經淡忘的細節,突然清晰如在眼前。
我不是沒有什麼可以懺悔的。回望文革十年,處處是應該懺悔的所作所為。
我曾經那樣熱情地呼喊過萬歲萬歲,那樣狂熱地叫嚷過打倒打倒,那樣賣力地搖動紅旗,揮舞小紅書,上街遊行。我曾經那樣篤誠地相信,那些給揪出來的人,都是應該「橫掃」的牛鬼蛇神,就是給打死了,也是活該。「紅色恐怖」的氛圍中,有過我的一分力氣,儘管那是在66年夏天成為反革命以前的短短的日子裡。
那麼後來呢?當我得以「平反」以後,文革還有九年的時間。我卻對依舊在牛棚煉獄裡的人熟視無睹。我隨著大流,參加過無數的批鬥會,一起喊過打倒,喊過批倒批臭,喊過「再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學校圍牆旁的一排平房是「牛棚」,校長老師關押在那兒,白天黑夜都傳出打手們的朗聲呼叫和「牛鬼蛇神」受刑時的淒厲哀號。我們每聽到,只是趕緊走開,離得遠遠。
曾經教過我的老師,因為被剃了「陰陽頭」(年輕的網友,如果不知道什麼是陰陽頭,請問問您的父輩吧。),包著難看的頭巾,低頭曲背地打掃廁所和走廊。當我和她面對面地相遇,我無數次地只當沒有看見。我居然一次也沒有給她一絲慰問的笑容,我居然連一個表示安慰的眼色也沒有過。
當我們離校下鄉的時候,學校的牛棚裡還關著老師,走廊上還有牛鬼蛇神在打掃衛生。我沒有想過要和他們中的任何人告別,以後也從來沒有關心過他們的下落。一直到最近我才打聽到,他們中後來還有人自殺,有人出逃失蹤,有人終身傷殘。可是多年來,我竟對此無動於衷。
如今,二十多年後,一位陌生的美國老人的Sorry使我寢食難安。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對教過我的老師的命運,那樣的冷漠,為什麼會對別人的苦痛那樣地麻木不仁?
對於這位女士來說,當人類的一部分受害的時候,如果我們什麼也沒有做,在上帝面前,我們就都是有罪的。面對著別人遭受的迫害,如果我們無動於衷,我們在上帝面前就是罪惡的「同謀」。
正是這種「同謀者」的罪感,使得他們時時反觀自己的內心,常常反思自己的過去。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靈魂的拷問,民族的懺悔,是不能尋找的,是不必尋找的,拷問和懺悔只存在於自己。多年致力於研究文革受難者的王友琴女士說過:懺悔是一種精神境界。懺悔是一件完全屬於自己、屬於個人的事情,是一種類似於宗教信仰的行為。
回顧文革浩劫,面對文革中失去生命、失去自由、失去家人、失去青春、失去愛情、失去造物主公平地給予每個人的道德心、失去外在的前途和內心的光明的無數無數的人,朋友,讓我們默默懺悔吧!
正是這樣的懺悔,使我認定,如果我再一次遭遇文革,如果我再一次面對別人無辜地受迫害,我不會無動於衷了。如果「紅色恐怖」再一次籠罩頭頂,我祈求全能的上帝,給我以聰明和智慧,讓我分清善惡,給我以勇氣和力量,讓我的膝蓋不要彎曲。
今天,中國二百萬法輪功信眾的遭遇,和文革中無辜的「牛鬼蛇神」的命運何其相似。我知道,此刻中國的事情,說什麼也沒有用的。我不是為了有什麼用才說的。但是,如果因為沒有用而誰也不說,越權濫法的施害者豈不是更可以肆無忌憚?如果我們此刻默默無聲,以後我們有何臉面談讀書做人,談什麼民族的懺悔,靈魂的拷問?
這就是我不能沉默的原因。
(博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