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與「說不」症候群

作者:易大旗 發表:2002-01-07 0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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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你們可看見過殺頭麼?」阿Q說,「咳,好看。」

民族主義洪流縱橫數年,紅旗漫卷西風,天下咸與「說不」,委實壯闊得很。原不曉得承平之世,愛國可以愛得如此「肉緊」__這是一句簡明而傳神的粵語,大意是毛髮倒豎,青筋暴突,連肌肉群都發生了痙攣。911之際,「說不」一族的情懷升華到了極致,舉國狂歡,喜極而泣,國恨家仇一瞬間在別人的鮮血裡得到了洗雪,真是天理昭昭!

如此「愛國症候群」,正好給透視新潮民族主義提供了一個參數。我讀帖子才知道王怡說過如此警句:在中國「做一個民族主義者是不需要讀書的。」我不妨來做點補充:「在中國要做一個愛國者是不需要愛中國人的。」

對於911狂歡者來說,他們胸臆之間已裝載著國家民族等龐大而沈重的意念,實在騰不出犄角旮旯去容納對異族災難之同情了,不過,痛惜自己同胞的生命,似乎應該是愛國誌士的起碼情感吧?殊想不到,在高入雲端的國家圖騰面前,同胞的生命只是匍匐於下的蟻螻__911恐怖襲擊中,共有60多位華人魂斷於斯,世貿大廈裡有15間以上的官方中資機構以及香港公司和五家臺灣銀行分行,更有許多美國華人公司和為別的公司工作的華裔員工,還有撞擊世貿大樓那架民航客機上勇敢的華裔空姐。或許,這些黑髮黃膚的死難者已經被愛國同胞們「出了族」,其香火牌位再也無緣擠進吾族我姓的偉大宗祠了。然而,撞擊五角大樓的飛機上卻有兩個用大陸標準拼音的中國人名字,他倆是來美探視留學兒子、正要取道洛杉磯返回中國的一對老夫婦。實不知這個橫遭無妄之災的家庭,驟聞祖國親人在歡呼雀躍,心底下作如何想。

不過,大凡壯烈之舉,總要傷及無辜,在國家民族至高無上的香案面前,芝麻綠豆之事又何足論?於是,無論正宗嫡親還是旁門庶出,中國的血統與親緣都已不值一文,他們和數千美國平民的肉體一道灰飛煙滅,在「說不」鬥士刻骨仇恨的灼熱高溫之下,這些同胞的生命價值和尊嚴都如一縷輕煙般被蒸發了。

於吾土吾民,名教之類素來重於泰山,人命之賤,更輕於鴻毛。如果人命與什麼宏偉的目標、豪壯的事業有所勾聯,這般赴死,尚有可觀之處。如阿Q所想:「似乎覺得人生天地之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殺頭的。」於是,阿Q綁赴法場時念叨了一句:「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

「好!!!」從人叢裡,便發出豺狼嗥叫一般的聲音來。(見《阿Q正傳》)

二、「阿Q,同去,同去。」於是一同去

愛國狂飆迭起於九十年代。此時之愛國,除了「肉緊」,倒也不算太累。因為愛國的主題已濃縮簡化為兩個字__「說不」!臻達興奮期時,無非是腎上腺素急劇分泌,喉嚨充血,牙床發炎。這般愛國,非但阿Q愛得,連「又癩又胡」的王胡和「又瘦又乏」的小D也愛得。

其實,愛國主義所以崇高,正在於它是平凡而踏實的。讓天更藍草更綠(不是往草坪上噴綠顏料,像去年申奧之市政奇蹟);讓社區和睦家鄉安泰;令貪瀆無門政治清明;令言論不致治罪人權得以保障;使偽劣商品不再橫行;使貧民的孩子不再失學……乃至於何日拆下千家萬戶壁壘森嚴的防盜門,這也是任重而道遠的愛國目標。更細微者,便是管束好氣管裡那口黃痰,別讓它濺落到社區的街道或是某假想敵國的使館外牆。不過,大凡罵罵咧咧的「說不」英雄偏偏都是氣管炎患者,痰液產量旺盛,發射的速率與力道均無比強勁,一愛起國來,便彈如雨下,擲地有聲,教異己之輩望痰披靡,抱頭鼠竄。

這些新潮愛國者因「合群」而「自大」,他們盤踞著想像中的道德制高點,迎風抖開「正義」之大纛,上下翻飛,氣吞萬里如虎。他們之愛國,舍小事而不為,只奔那些假想的民族宿敵殺去,一波又一波說不吼叫之餘,國家陡然比以前強大了許多,至少丹田中氣益發豪壯,貫注於任督二脈,於是,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東風吹,戰鼓擂,今天的世界到底誰怕誰;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這聽著怎麼這般耳熟?

諷刺的是,說不壯士們擎旗示威,圍砸西方使館,興盡方歸,回到防盜門後酣暢地吁出一口長氣,如同阿Q回到土谷祠,「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躺下了」。在防盜門後面說不,這本身就是極為荒誕的意象。連看見雞鳴狗盜之徒都要躲著走的愛國者,偏偏膽氣粗豪地對著遙遠的列強說不!這叫先攘外而後安內。大概中國的治安問題也是西方霸權造成的,非但如此,連道德不振、人權不昌、反腐不力、走私不靖、污染不除、洪水不退、久旱不雨……都是霸權主義惹的禍,所以才要斬釘截鐵地說不!美國?說不!日本?說不!英國好像夾起尾巴了,但近有彭定康「政改」之惡,遠有鴉片戰爭之殃,所以也要說不!德國法國似乎好一些,但莫忘八國聯軍之恥,於是亦要說不!「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還有假洋鬼子,……留幾條麼?王胡本來還可留,但也不要了。」

據「說不」壯士口稱,他們絕對代表了當代中國人的主流。於是去想:在這撥「說不」群氓手裡,二十一世紀真的被打造成「中國人的世紀」,這有多麼可怕!然而轉念卻又悟出,在貪瀆橫行、滿目假貨、公德傾圮的世風之下,加上在防盜門後面長大的一代,中國要真正強大起來,委實不易。

幸而,說不群氓是否真的代表了中國人的主流?看來頗有疑問。

三、「造反了!造反了!」「運動啦!運動啦!」

從「五.八」炸館到「九.一一」狂歡,再到扒裙和擲糞兼胸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愛國憤青的暗瘡終於流膿潰瘍,不上點藥實在是不行了。

那邊廂付了兩千萬「炸館」賠償,這邊廂付了四百萬「砸館」賠償,當時以為這區區四百萬是值的,人民群眾偉大的愛國熱情是最寶貴的財富。殊不知此物是把雙刃劍,劍及履及之餘,一個不留神竟戳破了「民族主義」斑斕的戰袍,原來內裡是義和團大師兄還魂的舊軀殼。

九一一狂歡是膿瘡大潰爛的集中體現,真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劫機撞樓的死士沒想到在遠方有如此之多的精神盟友,難怪拉登的講話裡要特別提到「Chinese」了。這種舉國大狂歡卒被十二道金牌所取締。於是說不一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委曲和彆扭,這一片愛國精忠遭到了官府的封殺,直似阿Q之被「不准革命」。試想數年以來,他們的磅礡的吶喊十蕩十決,響遏行雲,無堅不摧,何以一夕之間被施了緊箍咒?

「阿Q當初很不快,後來便很不平。他近來很容易鬧脾氣了;其實他的生活,倒也並不比造反之前反艱難,人見他也客氣,店舖也不說要現錢。而阿Q總覺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應該只是這樣的。」

再後來,畢竟有人想通了,於是便斟酌字句地解釋,當初的叫好「然而……總之……不過是……而已」無論怎麼閃爍吞吐,這畢竟是認知的進步。可惜,並非所有人都幡然悔悟,他們按下「叫好」舊帳不表,轉而以更高昂的分貝「說不」。如同阿Q頓悟:光要投革命黨是不行的,光碟上辮子,也是不行的(不但秀才盤了,連小D都盤了),要革命,就要乾脆自己來做革命黨。

然而嚴霜驟降,轉眼之間,說不一族的氣勢到底弱了許多。此刻再拍胸脯聲稱代表了中國人民的主流,那底氣聽去也不那麼硬朗了。好在,趙薇的那條裙子又婀婀娜娜地飄了過來,「說不」豪客登時軍心大振,於是萬炮齊轟,辣手摧花。從扒裙的口腔快感到砸糞加胸襲,果然是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帶了牙膏牙刷準備坐牢」的廿五歲河北義士一擊得手,遂令愛國主義又提升到一個嶄新的層面。

美中不足的只是,義士的武器稍嫌原始了一點,考其源,卻也是祖傳絕技,用排泄物去伏妖鎮邪,遠有《東周列國誌》,近有扶清滅洋的義和團。戰鬥正沒有窮期,老譜將不斷襲用。

眼見今年日本軍艦就要首訪中國,真正的太陽旗耀武揚威地呼啦啦抖開了。待要怎地?若申請碼頭示威,獲得批准的可能性是零;若策劃葉門式的橡皮快艇自殺式攻擊,只怕在中國僅能找到潑漆和擲糞的義士,「雖萬千人吾往矣」此語,實難坐言起行;算來算去,不如未雨綢繆,設計一臺遠程擲糞機,確保命中日本軍旗的膏藥紅心,足矣。

說來令人扼腕嘆息,說不壯士的志向和目標都越來越卑微,「五.八」炸館時還能把假想敵國的使館砸得個五顏六色,到如今只能向自己人下手了,糞砸一個小明星,普天下鬧得群情鼎沸,這般愛國也愛得太窩囊了。實難怪,「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聖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

話又說回來,雖則九一一之後風雲突變,說不一族喜聞樂見的急風暴雨式的群眾運動基本結束。但筆者嘗在《愛國的學問》作過淺析:在當代中國尚未重鑄神聖的「終極信仰」之前,民族主義還是當下能凝聚民心的唯一精神資源。世事白雲蒼狗,而西方列強亡我之心不死,有誰能斷言神州不會再捲「說不」狂飆?如此,他們便有了大展鴻圖的舞臺,可以再壯烈一把了。

「不知怎麼一來,忽而似乎革命黨便是自己,末莊人卻都是他的俘虜了。他得意之餘,禁不住大聲的嚷道:『造反了!造反了!」

又或類乎《芙蓉鎮》裡失心瘋的文革遺臣,敲鑼疾走,口中狂呼:「運動啦!運動啦!」

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發生了效力。」

有一位我所尊敬的網友再三提醒,要把官府和群眾區分開來。按我的理解是,對官府的批判無妨尖銳,對坊間民眾就要禮讓一些,毛要順著捋。

首先要說個分明,我並不把反官府視為已任。粵語云:「有碗數碗,有碟數碟」,意即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兩年多前,我曾撰文批判官府在巴爾幹危機中的立場和政策,但今日我卻支持官府在國際反恐怖行動中採取的明確立場。此系真正以國家利益、民族大義出發的選擇,這才叫愛國!話又說回來,如果官府不愛國而總是誤國,它又何以圖存?這次官府果斷地撥亂反正,沒有在一派說不鼓噪中把這個民族引入歧途,委實教人舉手加額。

至於說到坊間的愚氓群落,魯迅先生從來就不假以詞色。單舉《熱風》裡的《合群的愛國的自大》,就宛如一帖猛藥,正對今日說不一族的病症。他寫道:「因為這種蹲在影子裡張目搖舌的人,數目極多,只須用mob(烏合之眾)的長技,一陣亂噪,便可制勝。勝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勝了;若敗了時,一群中有許多人,未必是我受虧;大凡聚眾滋事時,多具有這種心理,也就是他們的心理。他們的舉動,看似猛烈,其實卻很卑怯。至於所生的結果,則復古,尊王,扶清滅洋等等,已領教得多了。所以多有這『合群的愛國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既有魯迅先生在前,我再於說不英雄的皮毛上逆著捋一把,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何況,他們還有另一祖傳的寶貝__忘卻。這也是《阿Q正傳》裡告訴我們的。

被輿論導向調教出來的憤青,已渾然忘卻九十年代初的軼事了,當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之際,中國青年去美國大使館請纓參加抗伊志願軍,雲南一教師寄去了五萬人民幣捐款,後由老布希總統寫感謝信連支票一併寄還。接下來,他們當然也忘卻了自己心儀的英雄米洛舍維奇被人民推翻,而且現今正在國際法庭受審。自不待言,他們也忘卻了九一一發生之初,自己是如何把拉登奉為反美反霸的偶像,為順應潮流,連以拉登肖像為主題的紀念品也擺上了小攤,旋即被官府掃蕩收繳。更不消說九一一之後持續的狂歡了,確實,恐怖份子的殉道自殺,對全世界的狂熱民族主義者、宗教狂、偏執狂、理想迷狂們都是巨大的煽動和鼓舞,人家做到了,我們為什麼不去做?為信仰、為神祉、為偶像、為國家、為民族的光榮去赴死,腳下不惜鋪墊著他人的鮮血與白骨。

幸而在中國,並不盛產殺身成仁的刺客,如他們所言,是「然而……總之……只不過……而已。」我也不妨來「然而」一下__是誰在妖魔化自己的國家和民族?如果他們真代表了中國和中國人,這樣的國家民族還需要別人來妖魔化嗎?

所以我想,他們沒有資格去代表什麼,充其量是代表了一種時代熱病。這昏熱症還會延續下去,但至少目下已不是他們的好年景了。中國加入WTO,審時度勢,官府已著手調整「導向」了好些年的態勢,反美反霸已不再是主旋律。想來也是,「說不」雖能提氣醒神於一時,卻似飲鴆止渴,一如先賢訓誨:「天下之理,舍親就疏,舍本求末,舍賢就愚,舍近就遠,可暫而已,久必害生。」中國的事情,靠「說不」就能說得個祥雲繚繞、紫氣東來、市列珠璣、戶盈羅綺、海晏河清、國泰民安?

於是,說不義士的一腔孤忠有行無市,漸有了些積壓求售的意思,心情郁卒了一點,在所難免。如同阿Q因和趙舉人同宗,便有道德優越感,向來瞧不上異姓之人,不想竟被人打了,而且動手的是不姓趙的王胡,阿Q至為困惑,「難道真如市上所說,皇帝已經停了考,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因此他們便小覷了他麼?」

其實也沒人敢小覷了說不義士的勇武,只不過季節更迭了,眼見「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既然如此,也就不妨收拾心情,蓄勢待來年吧。

五、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又有論者謂:「同胞們樸素的愛國感情……」意思大抵是,既愛國而且樸素,便不容褻瀆。殊不知,這正是說不豪客旺盛鬥志之源泉,如同一道義和團的神符,僅「愛國」二字,便佔據了至尊的法統地位,便立於不敗之地,可以咄咄逼人地展開道德討伐。這樣的天兵天將,委實不易抵擋。

然而,他們真的那麼愛國嗎?如果愛國就得捋袖握拳,扒裙砸糞,那便真要禮讓一下,把國讓給他們去愛好了。其實愛國與說不,前面已經論及。舍難就易,去繁從簡,當然「說不」來得最痛快了。

說到「樸素」二字,我倒不陌生。文革中「樸素的階級感情」到處氾濫,翻起的卻是茫茫血沫子。「樸素」__多少罪惡假汝之名而行!

「樸素」並不具有天然的道德優勢,它常常是愚昧無知的代名詞。三十五年過去,彈指一揮間,文革諸法如有天授,居然在說不後輩中薪火相傳。我看到了牆倒眾人推,一片「版主下臺」的怒吼,幾與「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近同;我看到了異己者的「中國人」資格被剝奪,亦和「揭穿」、「戳破」和「撕畫皮」庶幾近之;我看到了身為論敵他的「屁股」定位和「政治立場」被過細勘察,他與之無關的言談、文章亦被羅織罪名和深揭狠批……如非見識過文革大陣仗,還真有點膽怯膝軟,惹不起便要躲,或者乾脆望風歸降算了。

這讓我悟出:三十五年前之文革浩劫,決非偶然!

忽又念及一樁軼事__九十年代中期,臺灣《聯合報》組織了一次華文文學研討會,會畢的餘興節目是遊逛某遊樂場,不外是鬼屋、海盜船、過山車之類。與會的王蒙與文友談笑風生之際,忽作調侃妙語,謂巴金先生屢屢進言建立文革博物館而不得,真不如造一座文革遊樂場算了,讓大家在刺激恐怖之中感知文革舊事,娛教於樂……聞言者有人竊笑,有人不悅,以為王蒙甚失口德,大有「把屠夫的凶殘化為一笑」之嫌。

現在看來,王蒙之笑話裡卻也深蘊睿智,兼且切實可行。倘若文革遊樂場建成,當能福蔭子孫,前提是要採取雙向互動的玩樂形式,你扮演造反派之餘,也必須當一回牛鬼蛇神。先捋袖揮拳把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而後角色轉換,如法炮製;當你被憤怒聲討時,也必須搜索枯腸地坦白交代、低頭認罪,挨打是不免的,但在觸及皮肉之外更要觸及靈魂。當然,遊戲程序規定你也得手持糞瓶向牛鬼蛇神砸去,然後被人砸一回,體驗渾身糞汁橫流的滋味。如此娛教於樂,正是「為了忘卻的紀念」,於國於民,都是大善事。

六、「今夜我們是……」

愛國愛到恨不得別人去死,這已經夠恐怖了。而「說不」說到不容自己的同胞「說是」,更是一大奇觀。關於國人之「肅姦意識」,我已在《穿與脫__裙子的戰爭》一帖裡談過。不過,我從來沒有就「今夜我們是XX人」說過什麼。這是因為,我自己不習慣用這類略為詩歌化和感情充沛的話語,但我未至於低能到不理解它的含義。

關於這個造句,丁林已有文章考證了它的出處。丁林為文諄諄善誘、溫文爾雅,不像我這般喜好調侃。然而丁文一樣被眾口所誅,大概是無論昨夜今夜明夜,「美國人」這個主語都是要不得的,遺臭萬年的。

美國人和別國人倒是當過一夜中國人的,在若干年前的某個夜晚,全世界都屏息關注中國人的命運。我印象至強烈者,十八歲的張德培首奪法國網球公開賽冠軍,捧杯時照例傾吐心聲,張德培只講了一句話,全場沒有掌聲,一片肅穆。他說的是__「天祐中國人民。」有興趣者不妨去查查張德培奪冠的日期。

其實,說不憤青多是青春期騷動的心理問題,假以時日,暗瘡總會平復的,間或留下星點疤痕,亦為青春歲月的紀念。至可嘆的是那些「說不師爺」。師爺之上自然有祖師爺,那年代久遠的舊話不提也罷;祖師爺下面還有教師爺,那便是李X光一流,他那盤加足了花椒八角大料的「妖魔化」雜燴,拿去蒙國內同胞猶自可,在海外卻是上不了桌面的荒唐菜式,不過他是「導向」這攤子上的人,不這麼說又能怎地?教師爺之下才是師爺一族,數數人頭倒也不算少。

如王怡所言:「做民族主義者是不需要讀書的。」但做師爺則要讀幾本書了,只是讀書不需太多,也無須真懂,夠裝門面就行了。在騙子與混混過剩的社會裏,靠薄薄幾冊書和一堆自己也不甚懂的新名詞,倒還真能混出個模樣來。聖人云:「知者不惑」,他們卻是不知者不惑,無知者無畏,什麼大題目都敢胡掄一番,天下之大,我不懂的事情多了,於是碰上我茫然無所知的還真給師爺們唬住了。可惜走三兩個回合,人家便露出諸多破綻,原來是個賣大力丸的天橋把式。

要愛國就要療診這個國家的病痛、人民的疾苦。筆者去國有年,漸生隔膜,但至少當年還做過工人農民。我在本壇讀過一篇「愛國帖子」,說下崗工人也有其活法而且活得挺好。這要比「何不食肉糜」境界更高,等於說:誰言大飢荒與文革是民族災難,不是有這麼多中國人還活著嗎?還有,九年義務教育制實施後,居然只有城鎮居民才能享受,而廣大農民還是靠攤派教育費用,這簡直是雪上加霜,一件大好事就此辦成了大壞事。原來國務院發現,國庫根本撥不出農村義務教育的款項。這份義務便成了農民奉獻的「義務」。很明顯,農民交稅也支付了城鎮人口九年義務教育的若干份額,而他們為自己的子女入學還得另掏腰包,天下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嗎?可惜,我沒見到知書識墨的「說不」師爺願意討論這個問題。

要恨一個假想敵國(譬如美國),也須瞭解這個敵人,它為什麼可恨?說不師爺如果覺得讀書太累,我可推薦丁林的文章,我和丁並無交流,但曉得他亦為本壇網友。丁林介紹的多系美國文化價值倫理的細部,這就是上層建築的基礎,讀之受益非淺,又或能從中找出美國的罩門,然後再「說不」而且痛毆之。

要支持某個盟友,也須瞭解人家的底細。巴爾幹的歷史不讀也罷,太累了,反正米羅舍維奇已凋謝,那邊廂已無「說不」同志。那麼伊拉克呢?巴勒斯坦呢?師爺們也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什麼大話都敢說。我贊成中國、俄羅斯、法國所持的立場,反對全面制裁伊拉克,但之後又怎麼辦?上述三國就很不一致,甚至沒個准主意。薩達姆是集「國際流氓」之大成者,他在國內實行恐怖統治,殘酷鎮壓不同政見派別和什葉派教徒;他悍然揮軍攻打什葉派為主的伊朗,兩伊戰爭死人無算;他用化學武器屠殺本國庫爾德人民;他侵略科威特,被美軍和阿拉伯聯軍逐出,他突然向以色列發射導彈,以圖挑起阿拉伯世界與以色列的衝突,活脫脫是個輸紅了眼而大耍無賴的下三濫賭徒。若這個暴君光關起門欺壓自己的人民,那是內政問題,但他僅止於此嗎?歷史地看,如果當時聯軍乘勝滅了薩達姆,伊拉克人民會少流許多血,少遭許多罪,這事現在做猶為未晚。但無論當時做了還是現在去做,「說不」師爺們又會說什麼,這完全可以想像。不過,這事以我之預見,早晚是要做的,而且是通過聯合國授權,中國也不會反對(頂多棄權)。屆時,大家等著聽又一波「說不」怒吼吧。

七、「革命也好罷,」阿Q想,「革這夥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

這又說到拉登,那些一度把拉登奉為偶像的憤青與師爺,儘管現時已棄他而去。但他們真瞭解「拉登現象」嗎?他只是一個反西方霸權的鬥士嗎?當然不是,拉登是「世界伊斯蘭革命」極端思潮的產兒。伊斯蘭文化遇到了當年儒家文化同樣的困境,就是如何順應工業化時代。許多宗教勢力主張回歸聖訓去尋求解脫與拯救,這種泛伊斯蘭原教旨主義運動起源於七十年代,穆斯林國家的教會、清真寺和伊斯蘭學校超過七成都在他們手裡。自八十年代起,他們訴諸暴力,殺害持別種立場的穆斯林平民,更要推翻伊斯蘭世界的各個世俗政府,死在他們刀下的同胞遠比他們所殺的猶太人、西方人多得多。埃及總統薩達特被暗殺,接任的穆巴拉克九次遇刺;沙特國王、約旦國王多次遇刺;黎巴嫩六位總統、總理被暗殺;阿拉法特無數次遇刺……無一不是他們所為。就在最近,哈薩克共和國逮捕了四名涉嫌從事暴力活動的「東突」分子,這些人暗殺了一位維吾爾族同胞,被害者是一個維族人權組織的領導人,他之所以被殺,僅僅是因為他只關注新疆的人權問題而反對「疆獨運動」。這些「東突」極端分子正是原教旨主義的同門同宗。

統而言之,「說不」其實跟什麼「愛國」「信仰」皆無關,此係一種心理症候群,入魔如斯,那就敞開喉嚨縱情對這個世界「說不」吧,試問又有誰能擋得住?(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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