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8年的法國斯特拉斯堡,發生了大規模怪異的死亡之舞。(圖片來源: Adobe stock)
1518年的「舞蹈瘟疫」,是史書上最荒誕與驚悚的奇聞之一。百年之後,「跳舞跳到死」仍然是人類歷史中,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談。
那是在1518年7月14日,聖瑪麗.瑪德萊娜節的前夕,法國斯特拉斯堡(當時屬於「神聖羅馬帝國」)狹窄的鵝卵石街道上出現了一個中年婦女的身影。弗勞.特羅菲婭(Frau Troffea),從她那座半木結構的房屋中走出,開始了一場震驚歷史的怪異舉動。
那是一個典型的阿爾薩斯夏日,空氣中瀰漫著從附近麵包坊傳來的黑麥麵包香味,以及伊爾河帶來的微微濕潤氣息。街道兩旁的商販們正在收拾攤位,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宗教節日。然而,就在這樣一個平凡的傍晚,特羅菲婭突然在街心開始了她的死亡之舞。
起初,她的動作似乎還有些節制——輕快的跳躍,優雅的轉身,就像在參加某種慶祝活動。但是隨著夜幕降臨,她的舞蹈變得越來越瘋狂。她的雙手開始不受控制地揮舞,身體痙攣性地扭動,腳步踏出單調而詭異的節拍。最令人恐怖的是,她的眼神完全空洞,彷彿靈魂已經離開了身體。
那時候根本沒有什麼所謂的「街頭快閃」這一說。她的丈夫赫爾起初還以為這是妻子的玩笑或者突發奇想。他走上前去,拉她的手臂,懇求她停下來。但是特羅菲婭就像感無知覺一樣,繼續著她那詭異的舞蹈。鄰居們也圍了過來,有人試圖攔住她,有人大聲呼喊她的名字,但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世界中,對外界的一切置若罔聞。
當第二天的晨光照亮石板街道時,人們震驚地發現特羅菲婭依然在跳舞。她的腳已經腫脹起來,鞋子裡滲出了血跡,但她的身體彷彿被某種超自然的力量驅動著,一刻也不肯停歇。
那個時代的斯特拉斯堡人對超自然現象並不陌生。在他們的信仰體系中,聖維特(Saint Vitus)是一個既能治癒也能降下詛咒的神秘聖人。聖維特的傳說在萊茵河流域廣為流傳,在之前許多個世紀裡,萊茵河流域的城鎮裡,在飲用過萊茵河水的商人、朝聖者和士兵當中,流行著各種奇聞異事和都市傳說。那些犯了罪的人會被他詛咒,被迫不停地跳舞直到力竭而死。
當地的牧師漢斯.穆勒(Hans Müller)在看到弗勞.特羅菲婭的狀況後,立即宣布:這是聖維特的詛咒!他告訴聚集的人群:「這個女人一定是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罪孽,聖維特正在用這種方式懲罰她。」
但是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面。到了第三天,開始有其他人加入了這場舞蹈。首先是一個叫做彼得.克勞斯(Peter Klaus)的年輕鞋匠,他在看了弗勞.特羅菲婭的舞蹈後,突然也開始了同樣的動作。緊接著,一個名叫瑪格麗特.洛特(Margaret Lohner)的寡婦,以及幾個街頭小販,都相繼加入了這場詭異的舞蹈。
面對這種前所未有的現象,斯特拉斯堡的市議會陷入了深深的困惑。當時的市議會書記員雅各布.齊默曼(Jacob Zimmermann)在他的記錄中寫道:"我們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景象,這些人彷彿被惡魔附身,完全失去了理性。"
著名的人文主義學者塞巴斯蒂安.布蘭特(Sebastian Brant)——《愚人船》的作者——當時就居住在斯特拉斯堡。他親眼目睹了這場舞蹈瘟疫的全過程,並在後來的著作中詳細描述了當時的情況。布蘭特寫道:「這些舞者的面容扭曲,眼神空洞,就像畫家耶羅尼米斯.博斯筆下的地獄眾生。他們的舞蹈沒有任何美感,只有純粹的痛苦和絕望。」
市議會首先諮詢了當地的醫生們。根據當時佔主導地位的"四體液理論",醫生們認為這是由於「血液過熱」造成的疾病。主治醫師安東尼.埃伯哈德(Dr.Antoni Eberhard)在診斷報告中寫道:「患者的血液因為某種未知的原因而過度沸騰,導致了這種不受控制的肢體運動。」這一說法簡直和中國人文革時期說的「打了雞血」不謀而合。
基於這種醫學理論,醫生們提出了一個在今天看來完全荒謬的治療方案:讓患者繼續跳舞,直到熱血完全消耗殆盡。他們相信,跳吧,只要讓他們跳夠了,疾病就會自然痊癒。
於是乎,1518年7月末,當舞者的人數已經達到了三十多人時,斯特拉斯堡市議會做出了一個改變歷史進程的決定。他們命令木匠行會和制革工會騰出他們的會所,作為臨時的舞蹈場所。同時,他們還在繁忙的馬匹市場(Pferdemarkt)和穀物市場(Kornmarkt)搭建了露天舞臺。
市議會的記錄顯示,他們雇佣了二十多名音樂家,包括鼓手、笛手、小提琴手和號角手,為舞者們提供音樂伴奏。他們還花錢雇了一批身強力壯的男子,充當"舞蹈指導員",負責糾正舞者們的動作,防止他們摔倒受傷。
著名的建築師丹尼爾.斯佩克林(Daniel Specklin)在他的編年史中詳細記錄了這一過程:「市議會相信,通過提供適當的音樂和指導,可以讓舞者們更快地消耗完他們的熱血,從而獲得痊癒。」
馬匹市場的舞臺建在一個石頭基座上,周圍用木柵欄圍起來,防止觀眾干擾。穀物市場的舞臺則更加簡陋,只是用幾塊木板搭建的臨時平臺。每個舞臺都配備了遮陽篷,以防止舞者們在炎熱的夏日中暑。
然而,誰能想得到,這種治療迅速變成了一場噩夢。在政府的干預下,舞蹈瘟疫非但沒有得到控制,反而以更加恐怖的速度蔓延開來。
那些舞者們在烈日下瘋狂地跳動。(圖片來源: Adobe stock)
當時的目擊者約翰.韋伯(Johann Weber)——一個絲綢商人——在他的日記中描述了馬匹市場上的可怕場景:
「那些舞者們在烈日下瘋狂地跳動,汗水如雨般從他們的身上流淌下來。他們的腳已經腫脹出血,鞋子完全被血水浸透。有些人的腳趾甲已經完全脫落,留下血肉模糊的傷口。但是他們依然在跳舞,彷彿感覺不到疼痛。」
「更可怕的是,他們的眼神完全空洞,就像死人一樣。當你試圖和他們說話時,他們完全沒有反應,彷彿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有些人的嘴角流著白沫,發出奇怪的呻吟聲。」
一位名叫安娜.施密特(Anna Schmidt)的麵包師妻子在看到這些景象後,也開始了同樣的舞蹈。她的丈夫試圖阻止她,但她完全不認識他了,甚至用指甲抓傷了他的臉。
隨著時間的推移,死亡開始降臨到這些瘋狂的舞者身上。根據當時的死亡登記記錄,第一個死亡的舞者是一個名叫克里斯托弗.默勒(Christopher Möller)的年輕鐵匠。他在連續跳舞了五天後,突然倒在了馬匹市場的舞台上,再也沒有起來。
市議會的死亡統計顯示,在舞蹈瘟疫最猖獗的時期,每天都有大約十五人死亡。死因包括心臟病發作、脫水、體力衰竭,以及嚴重的足部感染。據估計最終有超過400人因此喪命,死因多為中風、心臟驟停或單純力竭。有目擊者記錄:「那些人就像狂熱的信徒,全然脫離理智……跳到暈倒、死去,另一個人又替補進來。」
編年史作家記錄了當時的可怕景象:「街道上到處都是倒下的身體,血跡斑斑的石板路讓人不敢直視。那些還在跳舞的人就在屍體旁邊繼續著他們瘋狂的舞蹈,完全不理會死亡就在身邊。」
當地的墓地管理員漢斯.弗雷克(Hans Frick)在他的記錄中提到,在短短一個月內,他就埋葬了超過一百名舞蹈瘟疫的受害者。他寫道:「我從未見過如此集中的死亡,這些人都是年輕力壯的成年人,卻像被詛咒一樣接連死去。」
值得注意的是,這場舞蹈瘟疫幾乎完全侷限於城市的貧民階層。富裕的商人、貴族和高級神職人員幾乎沒有受到影響。塞巴斯蒂安.布蘭特在他的觀察中寫道:"那些參與舞蹈的人大多是搬運工、小商販、乞丐、朝聖者和底層的手工匠人。他們的生活本就充滿了痛苦和絕望。"
一直以來,很多人提出麥角中毒(ergotism)。即潮濕的黑麥上面會生出黴菌,它包含一種名為麥角酸二乙基酰胺(簡稱LSD)的化學物質,人食用了受此污染的黑麥會陷入迷醉,產生可怕的幻覺並且伴有強烈的抽搐。不過,也有醫學專家說,就算是麥角中毒,病人日以繼夜跳舞的可能性倒是不大。
這種「階級論」並非偶然。1518年的斯特拉斯堡正處於嚴重的社會危機之中。連續幾年的欠收導致了糧食短缺,小麥價格飛漲,許多窮人瀕臨餓死的邊緣。同時,來自美洲的梅毒也開始在歐洲蔓延,給人們帶來了新的恐慌。
一位名叫彼得.海因裡希(Peter Heinrich)的富商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我們這些有錢人住在城市的高地上,遠離那些骯髒的貧民區。我們有足夠的食物和良好的居住條件,自然不會受到這種疾病的影響。」
相反,那些生活在城市底層的人們則面臨著多重壓力。除了物質上的匱乏,他們還要承受來自教會的道德壓力和對未來的恐懼。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一個小小的觸發點都可能導致精神崩潰。
眼看著死亡人數不斷攀升,市議會終於意識到了他們決策的錯誤。1518年8月中旬,他們匆忙下令拆除了所有的舞蹈舞臺,並禁止在公共場所播放音樂和進行舞蹈活動。
與此同時,教會也改變了態度。原本認為這是醫學問題的神父們開始重新審視這場瘟疫的本質。大主教約翰.馮.達恩(Johann von Dahn)再次宣布:「這不是什麼血液過熱的疾病,而是聖維特對罪人的懲罰。只有通過虔誠的祈禱和懺悔,才能獲得寬恕。」
於是,所有的舞者都被強制裝上馬車,送往距離斯特拉斯堡三天路程的薩韋爾納(Saverne)。在那裡的山丘上,有一座古老的洞穴,裡面供奉著聖維特的木雕像。
薩韋爾納的救贖儀式充滿了中世紀的神秘色彩。神父們讓舞者們脫掉鞋子,赤腳在尖銳的石頭上進行最後的「舞蹈」。然後,他們被帶到聖維特的雕像前,神父在他們的腳上穿上紅色的鞋子,並在鞋底和鞋面上灑上聖水,塗抹上用聖油畫成的十字架。
整個儀式在濃重的香火煙霧和拉丁語祈禱聲中進行。舞者們被要求手持小十字架,圍著聖維特的雕像轉圈,同時大聲懺悔自己的罪孽。
神奇的是,這種宗教儀式真的奏效了。在經歷了幾天的祈禱和懺悔後,大部分舞者都恢復了正常。到了1518年9月初,這場持續了近兩個月的舞蹈瘟疫終於畫上了終止符。
這場舞蹈瘟疫成為了歐洲歷史上最後一次大規模的「跳舞直到死」事件。著名的醫生和煉金術士帕拉塞爾蘇斯(Paracelsus)在事件發生八年後訪問了斯特拉斯堡,並對這場瘟疫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在他的《奇蹟的奧秘》(Opus Paramirum)一書中,帕拉塞爾蘇斯提出了一個頗具爭議的觀點:「始作俑者」弗勞.特羅菲婭的舞蹈實際上是一種精心設計的表演,目的是為了羞辱她的丈夫。
也有美國人類學家艾利卡.布吉尼翁(Erika Bourguignon)曾經談到「靈魂附體」來解釋這一現象。
但是現代學者們對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歷史學家約翰.沃勒(John Waller)在他的研究中指出,這場舞蹈瘟疫更像是一種「集體心理傳染」現象。在極度的社會壓力和宗教恐懼的作用下,人們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導致了這種大規模的精神疾病爆發。
沃勒在他的著作《跳舞的時代,死亡的時代》中寫道:「這些舞者的心靈被內在的恐懼所佔據,在他們最深層的恐懼海洋中顛簸。」
如果說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那麼即使在我們自以為理性、科學發達的現代社會,類似的集體瘋狂是否真的絕跡了?其實並不然。像「舞蹈瘟疫」這種群體行為失控的現象,不同時代都會冒出讓人匪夷所思的案例。
1963年,東非的坦尚尼亞就曾爆發一場怪異的「大笑瘟疫」,學生和教師莫名其妙地笑個不停,持續數小時到數天不等,導致數所學校被迫關閉;1990年代,比利時發生「可口可樂恐慌」,數百名學生聲稱飲用可樂後出現腹痛、頭暈等症狀,儘管事後查無實據,但恐慌早已蔓延全國,引發軒然大波。
這些神秘現象到底說明什麼?關於人類心理的脆弱性和群體行為的複雜性,我們還有多少未知領域?在理性與瘋狂之間,會不會永遠只有一線之隔?